第314章

  这是要在人前用药,叫他丑态百出。
  徐启峰就是要羞辱他,故意召了这么多人在帐里,只怕不只要看,还要轮番上一遍。
  他要把他当军妓作践。
  虎头扳指在手,被缓慢拈动着。面前,一双手捧上一盏深腹酒樽。
  修长粗粝的指节,和伤痕错综的虎口。
  秦灼的眼睛瞧进酒底,眼仁微微一动。
  杯底沉一枚青铜钱,阳面向上,跳跃四枚金黄火焰。
  不只是南秦光明钱。
  是他的钱。
  那人将酒献上,只躬身蹑步退下去。步子很轻,轻得听不见声。
  秦灼唇角一绽,也举手端起酒樽,似乎想起什么快意之事,摇头低笑起来。
  徐启峰不明所以,皱眉问:“你笑什么?”
  秦灼放下酒樽,柔声道:“我在笑,徐将军,你什么时候清楚。”
  “我坐在这个位置,取你人头,如探囊取物。”
  徐启峰拍案暴怒,正要破口大骂,突然发觉自己说不了话了。
  他骤觉咽喉一热,捂住喉咙、仰面栽倒的同时,眼中还是秦灼欲迎还拒的笑意。
  他还在笑。
  濒死之际,一切声色都开始放慢。瞬息之事,在徐启峰最后一口气里漫长得有一个刻钟。
  满帐的军士被定格,他们大哗的声音也被切断。一派五光十色里,秦灼踢开他站起来。
  徐启峰用魔幻扭曲的视线观察他,他唇如渥丹,像胭脂又像人血。瞳如点漆,像秋水又像日食。他风姿绰约又青面獠牙,像美女像鬼祟又像罗刹。
  最后一眼,是秦灼红袍飞掠。袍摆泼了血,像裙摆沾了酒。
  血色罗裙翻酒污。
  ……
  徐启峰咽了气,时间一刹那飞速旋转。
  秦灼一跃而起,剑锋尚未再落,帐中突然爆发声声惨叫。
  血肉飞溅、人影扑倒,欺身上前的一层人墙陡然四分五裂、变成尸首落在地上!
  中央剑光闪烁。
  那把剑,和秦灼手中的同出一源。
  喘息间隙里,那人面孔陌生,声音熟悉,冲他大声叫道:“走!”
  如雷击顶。
  三魂七魄未归窍,身体已率先一动,疾鹞般向那人俯冲过去。两条剑影如同银蛇,双蛇飚舞时血花四溅,他们默契得甚至无需眼神。没有一个人恋战,在杀出生路的瞬间那人抓紧他的手,两人极速奔跑出去,心脏和步子砸得一样快。
  秦灼掐指一哨,黑马从不远处奔腾而来时,那人砍翻一个骑兵,跃身跳上白马。
  秦灼摔缰高喝一声:“走!”
  追兵追出帐时,两匹骏马如同丹丸,急速飞射出去。
  黑云积压,沉雷在耳,江水咆哮,灰波汹涌。
  铁蹄人声在耳,身后飞箭从脸侧擦过。两人两马驰向江岸,没有一个人做出收缰之势。
  “绕道来不及了,”秦灼大声喝道,“过江!”
  心领神会地,那人猛然振动缰绳。骏马一跃而下,义无反顾地投入江中!
  身后乱箭纷纷,还有厉声呼喝道:“渡江,都他妈的渡江!”
  无数马蹄入水,追赶、被冲走。
  “拿他的人头!回去给大王一个交待!”
  刀风似乎挥在耳边。
  那人骤然翻身,剑锋快速一振。
  世界重归寂静。
  只有激流声、马蹄声、交错呼吸声。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一个弹指,或许一个春秋。两人快马跃上岸头时一个雷霆炸响,将秦灼两手的金钏打得像太阳。
  追兵毫无踪影,被埋伏的虎贲军缠住了。
  他们终于收住缰绳,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,大自然的云雨间他们气息交叠,像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。
  那人胸口起伏着,抬手撕下面具,露出萧恒的脸。
  萧恒扭头对上秦灼目光。
  秦灼也正吁着气看他,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,猛地手臂一抡,一拳打在萧恒脸上。
  手钏的金光哗地一闪,将他脸刮了一道血口。萧恒没有抵挡,就这么滚鞍跌在草地上。
  压压密云下,黑色骏马冲他打了个响鼻。马背上,秦灼稳踏铁镫,神情冷漠。
  他转了转手腕,居高临下地说:“你他妈敢打我。”
  第238章 六雨云
  他在算在白龙山被打晕的旧账。
  萧恒叫一声:“少卿。”
  这一声把秦灼燎着了。
  他猝然跳下马背,快步上前抬臂再给萧恒一拳,欺身而上时狠狠扭住他衣领,破口骂道:“你他妈还敢回来?你他妈还知道回来!你他妈……我以为你……”
  攥住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。萧恒握住他的手。
  天边叫一声,是雷,瓮瓮地,像上吊时踢翻的脚凳响,又被大绝望地关在门后。秦灼像被那双悬空的脚打在脊背上,浑身一软,扑通跪倒在地。
  他明明是理直气壮的问罪者,头却低得快埋在萧恒胸口,痛哭流涕得反像个认罪的人。
  萧恒不挣扎,听他在胸前哽咽道:
  “萧恒,萧六郎!……你骗得我好苦啊!”
  雨快落下来了。
  一道疾闪打落,整个世界轰地一亮。秦灼脱力地往后跌坐,萧恒看着他,像第一次看清他一样。
  他的眼光利得像刀,秦灼就义般攥了把脸。
  下一刻,惊雷追着闪电尾巴。
  轰!
  萧恒捧住他脸孔,陡然吻下来。
  秦灼没有推搡,趁势和他撕咬在一处。电闪雷鸣里,两人被光影捏成一个鬼胎。
  萧恒不会亲,只会吮噬,本能地,就像野狼扑翻垂涎已久的花鹿。秦灼虽会亲,却泄愤,口中叼的不像萧恒双唇却像喉管,拚命撕扯啃咬里血腥气充溢。两人搂抱着在草地上翻来滚去,谁都不肯束手,谁都不肯在下,这又像亲热又像打仗的角力里,萧恒睁开眼,见秦灼目眦欲裂地瞪视他,眼底通红的恨欲尤肖爱欲。
  爱欲吗?
  阴差阳错间,有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抵过萧恒的齿龈。
  他浑身一个颤栗,为那电流般一扫而过的震撼。
  在那人醒神后退时,他猛地伸出舌头,一通百通地卷进秦灼的口腔。
  秦灼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了,挣扎了,但唇舌却难舍难分地被他缠着,也正不依不饶地缠着他。萧恒攻势缓和起来,只在他舌尖轻轻一吮,他整个身躯就骤然麻软下来。膝盖微微屈起,不自觉摩蹉着草叶,喘息也因窒息而难耐起来。
  萧恒呼吸粗重着,猛地将他压在身下。
  秦灼突然噩梦惊醒般,竭尽全力地将他从身上撕下来。
  两人翻身坐起,额头却仍抵着,嘴唇也水色淋漓。秦灼一只手狠狠扳着他脸,说:“……没有以后。”
  雨水开始砸落,豆大,像汗,不算稠密,但越来越急。
  萧恒慢慢挪开额头,将自己和秦灼拉开一线距离。
  他低声道:“对不住。”
  一枚闪电坠落,将两人之间的罅隙填满时也把萧恒脸上的血迹和乌青照亮。他眼珠在雨中近乎透明,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灼。
  秦灼一颗心揪紧了。
  江对岸,急雨噼啪里,骤然吹彻一道角声。
  萧恒撑膝起身,递一只手给他,意料之中地说:“赢了。”
  秦灼微有讶异,借他的力站起来。
  他立起身后,萧恒仍握着他的手,将那只金钏从他腕上褪下,兜手抛在江里。
  咕咚一声,金光一闪而逝,没入灰浪。
  萧恒冷声道:“去他妈的。”
  秦灼转脸瞧他一会,也摘下另一只手钏,奋力往江中一投,高喊一声:“去他妈的吧!”
  两人对视一眼,一起放声大笑。
  ***
  陈子元手里支棱着伞立在屋檐下,眼瞧天外暴雨瓢泼,不住踱来踱去。
  滚雷疾电一个接一个轮番炸响,突然有人高声叫道:“回来了!”
  陈子元顾不得旁的,忙撑伞快步去迎。院门打开,一团一团的白雨炸裂,两条策马的影子横冲直撞进来。
  秦灼浑身湿透,神气却好,他跳下马背,向后低声说:“到了。”
  萧恒答应一声,也要踩镫下马,身形一晃,豁楞歪在地上。
  “找郎中!”比谁都快,秦灼抢先扑在水里将他捞在怀中,搂着肩背将人担起来。他肝胆俱裂地大声吼道:“快找郎中!快!”
  秦灼没往别处安置萧恒,把他扶到了自己榻上。
  陈子元找了郎中回来,褚玉照立在一旁,神色莫辨。
  郎中搭脉许久,不语。又掀眼皮,又瞧舌苔,还是不说话。秦灼急声问:“成吗?”
  郎中啧啧道:“奇啊!”
  秦灼问:“怎么说?”
  郎中叹道:“肋骨折了两根,有一根看似新长好不久。手臂腿脚的关节也都有重伤,尤其是后颈子这一下,瞧着是剧烈撞击所至——奇就奇在这里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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