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6章

  “何处?”
  “此地。”
  陈子元哈哈笑道:“大师这锃光瓦亮的头顶,用来照亮的确光明!”
  秦灼虽狐疑,但瞧和尚浑身上下无一兵器,到底不至于剑拔弩张,便不动声色顺着他讲:“我赶赴长安,的确为燃光明火种,不知大师有何教诲?”
  和尚道:“依我之见,施主还是打道回府的好。”
  秦灼哈哈一笑:“这又是何意?”
  “施主欲取光明火,必将逆风而执,是时何止烧手之痛,当有焚身之患。”
  秦灼只当他说承继父业一事,目色渐深,道:“大师,焉不知盖天底下,总有一二不得不为之事?”
  和尚似知他会如此作答,并不意外,只道:“既如此,在下仍有一言。”
  秦灼点头,“大师请讲。”
  “施主可以今夜止步,明日整装北上。”
  秦灼沉思片刻,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若就此止步,只怕冻毙风雪。多谢大师一片好意,在下感怀于心,但恕不能从。子元。”
  陈子元取出一串铜钱,秦灼接过,交给癞头和尚,道:“辛苦大师垂询,以此略表心意。”
  夜黑风高,陈子元错摸成一串光明钱,秦灼也没有看清。那和尚却安然接过放在钵中,笑道:“我与施主有缘。”
  “有缘自会再见。”秦灼客气一句,问,“请教大师法号?”
  “弘斋是也。”
  弘斋双手合十再行一礼,转身而去。秦灼也拨马挥鞭,不再回头。
  陈子元听见动静,嘀咕道:“这和尚在唱什么?”
  纱笠下秦灼不发一语。
  陈子元自顾自道:“眼瞧着雪大了,要不先找地方避避?你这腿接好还没半年,这么久冻怕要再疼。”
  天地仿若未开,一片混沌中,群山宛如兽脊。一阵急雪稍缓,两人两马的身影奔出山隘。再回首,已是白茫茫一片大雪,但闻风声呜呜,人声幽幽,不似诵经,却如小词歌声。
  词曰:
  抱守长长久,徒留暮暮朝。多情不上赤栏桥,怕见月中鸿影水中招。
  好宴终须散,青春一袖抛。人间何处不萧条?独我归来坐看故人潮。*
  【卷二完】
  第232章 序 《父亲的潮州生活》《章一·父亲》
  我头一次动出京游访的念头时请教过父亲的意见。当时正在用饭,吃的是父亲自己种的谷子。父亲没有立刻作答。我知道他在考虑我的身体情况,我以为他会否决。
  临近饭毕,父亲说,你可以去潮州看看。潮州是个好地方。
  我在无数叔伯的追忆里听到过潮州。而潮州作为所谓的龙兴之地,总与我父亲密切相关。
  几乎在所有人眼中,我潮州的父亲无所不能,甚至他那把环首刀一度成为一种先锋式的象征。他们提及青年父亲时眼中火光闪烁,我知道那是他们青春岁月的剪影。在那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里,父亲无疑扮演了旗帜和剑锋的角色。他们对父亲的描述无外乎崇拜,说他是最睿智的领袖和最英勇的将领。我这才意识到,没有人真正认识我父亲,尤其是他的潮州时期。
  父亲一辈子没能在我阿耶那边抬起过脸,哪怕他登基称帝,面对南秦部下言语式的羞辱也只有忍受。这是在潮州就结下的病根。父亲初到潮州是投奔我阿耶,寄人篱下,身份尴尬。在最初的坊间传言里,父亲作为榻上宾客频繁出入南秦少公的罗帷。这时他接近明示的暗恋更成为我阿耶耻辱柱的钢钉。他一度不敢去爱我阿耶,连望过去的目光都觉得是冷箭,他多看我阿耶一眼,眼前就是阿耶赤身裸体躺在红床上被万箭穿心的画面。
  那一段时间,我南秦的长辈没给过他一次好脸。我阿耶尚恐惧这潭爱情泥淖,生怕惹火烧身,很少出言阻止。父亲就沉默不语,照单全收。后来他从随从变成我阿耶平起平坐的盟友,这种感情困境没有打破反而每况愈下。我那些南秦的长辈在道理上站不住脚,就要从生活泄他们的私愤。这些恶劣行为无外乎一个原因:父亲配不上我阿耶。
  我潮州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面朝红土背朝天的农民。皮肤晒得黢黑粗糙,眼角在那时候就添了很长的深纹,手指甲缝的泥垢从没有洗干净。以我姑父为代表的南秦军官无数次夸大他油垢的衣领和身上的味道,他们说我父亲一进屋像突然泼进一盆雨水沤烂的酱菜和咸鱼汤。当然,他们没有当面说过,但我父亲极会察言观色,很长一段时间,没有必要的事情他不再踏足我阿耶的房间。但凡要见面,他都要留出一个时辰把自己从头到尾清洗三遍。以至于出于事务原因日日都要碰头的时候,他浑身的皮肤因为过度清洁已经脱皮生疹。但说实话,我父亲并不是主观意义的邋遢汉,他是当时全部潮州人的缩影。他们比起原住民更像流浪汉,这样出过三位宰辅十数码状元的文明之乡,乡人不像读书人更像原始人。哪怕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洗漱沐浴,仍散发出一股饿殍般腐烂的味道。他们不是没有爱美之心,只是没有修整边幅的条件,大暑里一件衣服都要连穿三天。在之前的潮州守卫战里,所有人的余衣都被当作粮食充饥,这件事直到两个月后才被我阿耶发觉。
  我阿耶采取尽量委婉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。那时候他无视部下的微词,如同无视我父亲尴尬的爱情境地,他坚持和我父亲同桌吃饭,并不许众人早早退席。我姑父当时痛苦得如同上刑。一次饭后阿耶叫住我父亲,询问他的生日。
  父亲微微一愣,说:“我不清楚。”
  阿耶说:“再不清楚总有个日子,不管早晚,都要给你送份寿礼。这样,我给你量体裁几身衣裳吧,贴身穿的,要贴心。”
  那时候他们的爱情不进不退,阿耶语气暧昧,不惜以此来掩饰真正目的。我父亲没多说什么,顺从得似乎没有被刺痛自尊。直到我阿耶上前替他量身,触碰到他的衣角,父亲本能退后一步,说:“你刚洗了手。”
  我阿耶的脸骤失血色,被伤害的反倒是他一样。他嘴唇蠕动几下,缓缓从桌边坐下。我父亲站在十七步之外——不是十六步不是十八步,就是十七步。十七步之内那件旧衣的气味会钻进我阿耶的鼻腔。许久,我阿耶才低低说一声:“我就是想给你做身衣裳。”
  父亲说:“我知道,我会把尺数给你的。”
  他沉默一会,说:“我以后不来吃饭了。”
  这句话一出,阿耶才醒悟这一段日子带给眼前人怎样的伤害。而他视若无睹,一直做着冷漠的帮凶。
  在潮州经济有所恢复之前,我父亲在心里开起爱情的倒车。父亲只向我提起过一次,那时候他和阿耶很不般配。阿耶青春靓丽,衣冠楚楚,父亲站在他身边,像到朱门口乞讨的流浪汉。面对这如同鸿沟的差距,父亲无能为力。他的发泄方式就是去种地,农民是他的兄弟,土地是他的母亲,和兄弟母亲在一起,他能找到脱离爱情的个人价值和活着的一部分。那时候父亲的笑容全部寄存在土地里,在我阿耶跟前,他只是遥遥一见,然后沉默地走远。爱的生长有可能是幸福,但爱要分娩出来必须经历痛苦。那时候我父亲的单相思没有分毫幸福可言。
  这样的艰苦生活到半年后有所缓解。潮州柳州贸易打通,经济在冬日迎来回温。我父亲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饷银制度,他每个月也和所有将领一样排队去领死工钱。以往他大部分饷银都会投到运河修建和种子购买中去,这次一反往常,他的开支是两个大头:除了新衣之外,他还买了香料。第二天他清晨去见我阿耶,当时我姑父和军官褚玉照正陪阿耶用饭,父亲站在门口,脸上流露出我阿耶到死都不会忘记的神情。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:“我可以一块儿吗?”
  据阿双姑姑说,阿耶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睛,他匆忙站起身,声音有些发抖,连声催促:“再备一副碗筷,给将军贴个饼子,要大豆面的。还有没有馎饦?”
  父亲从我阿耶身边坐下,显出外人都能看出的拘谨。我姑父震惊于此,许久没能回神。直到一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子——不是污糟气味,是过分浓烈的香料,他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,连看了三眼我父亲凸出的颧骨,到底没说出一个字。
  他不说,军官褚玉照发了话。他和我父亲之间一直存在一种古怪的气氛,在我阿耶离席去给父亲端糕点时,这种古怪成为一种心照不宣。褚玉照问:“萧将军今天熏了香?”
  父亲没有答话。
  褚玉照不以为意,搅动自己的粥碗,说:“殿下用香必取名品,最次等的白麝香尚一厘百金。且香料是熏衣裳的,不是泡衣裳的。”
  他对我父亲笑一笑:“萧将军若有空,可以学学香道。”
  他们在阿耶回来时匆匆结束了这段似乎自问自答的对话。
  我父亲没有立刻离席,但也没有阿耶想像中坐得那么久。他用一种不符合他平常饮食习惯的方式,堪称斯文地吃完那碗馎饦,然后告辞,依旧不让我阿耶看出真正原因。之后褚玉照不住冷笑,“殿下钟鸣鼎食里养出来的,他这样的,配得上殿下?”

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