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5章

  萧恒几乎是本能地嵌入他双腿当中俯身,宛如猎杀的敌退我追。他了解自己杀人的暴烈,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步骤,但他确信,下一刻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将秦灼撕碎。
  于是他悬崖勒马了。
  如此残暴、凶戾、有悖人性,怎么能施加在秦灼身上?
  既然欲望如此痛苦,自己却仍肖想于他,这又是什么喜欢?
  这念头时时刻刻折磨他,他理不清又剪不断。但如今血仇未报,大事未竟,实在不是纠缠之际。他和秦灼最好的结局,或许就是宫变之后生死两隔、一别两宽。
  但秦灼回来了。
  不计代价、同生共死,也要回来。
  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声问道:你真的能够放手吗?
  他一时犹豫不决。而枪林箭雨里,秦灼先向他伸出了手。
  他回答不了了。
  于是娘娘庙的这个夜晚,当下,此刻,他作为一个刺客道出身份,是彻底把自己剖露给秦灼。这样视死如归的勇气,与剖心、啮臂、刎颈、殉情等等盟誓与赌咒一无不同。
  心中那个声音又问:是喜欢吗?
  说出来才知道。
  于是他问自己,我是别有用心吗?
  ……
  是。
  窗外北风嘶吼,宛如追兵衔尾而至。曹青檀一句话蓦地从耳边响起:一块儿死也是福气。
  萧恒看向秦灼,像再不会看见他那样。
  要是能一块儿死。
  他松开目光,也松开了牵着秦灼的手指。
  第231章 八十八白龙
  陈子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,白龙山的确山路崎岖,可一旦上山便等同将自己的退路封死。徐启峰的包围圈会逐渐缩上山顶,到时候他们插翅难逃。
  这不像萧六郎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剑会出的主意。
  陈子元从外头踱了半天,终于耐不住走去殿中,一进去就骇得睁大眼睛。
  秦灼不知因何昏倒在地上,而萧六郎已脱掉上衣,正去解秦灼的腰带。
  陈子元又惊又怒,心道你不仅趁人之危,还在这么个关头做这些龌龊手段,正拔刀在手当面要砍,萧恒已将自己手中那件鸦青外袍掷到他怀里,低声道:“一会给他换上,等我把人引开,你们当即下山南去,越快越好。”
  陈子元一时怔愣,萧恒已快速将秦灼衣袍脱掉,草草穿在自己身上。
  这件圆领袍服若由秦灼来穿,多少有些骄人艳烈之意,而如今阮道生撑着膝盖站起,却像一柄浸血长刀立地,漆灰骨末丹水沙,凄凄古血生铜花*。
  陈子元久久不语,却也没有矫情,从怀里掏了一块牌子给他,说:“我们要去潮州,到时候你执令来找,有人接应。”
  萧恒没有接,看着他眼睛说:“我要是死了,此物落在他们手中倒是麻烦。”
  陈子元心头一颤,递牌子的手缓缓收回去,说:“那你报上名号,我亲自接你。”
  萧恒没多说什么,拍了拍他肩膀,道:“保重。”
  “等你呢。”陈子元眼神若有所指地落在地上。
  萧恒身体一僵,还是循他目光回头,深深望了秦灼一眼,随即快步闯入大雪当中。
  ***
  雪仍密密下着,北风呼啸里磅礴飘荡。
  这支小队足有百人,百夫长抹了把脸,骂道:“妈的,中原这是什么鬼天!”又扭头喝道:“都他妈找到了吗?没找着人,血迹、脚印、马蹄痕,但凡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!”
  手下有人轻声嘀咕:“这么大的雪,有痕迹也早盖住了。”
  百夫长一脚踹过去,低声叫道:“磨叽什么,但凡能抓住秦灼,那就是加官进爵的大功一件!临行前大公不是开了金口么,活捉秦灼者,封国将军,赏以万金!就算带回去尸首,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成问题!”
  “可老大,咱们又不熟悉这地界,刚才已经有几个兄弟失足跌下山去了。要不咱们等雪小一阵?”
  “等雪小了人就跑了!废什么话,你是老大我是老大?”百夫长喝道,“继续搜山!”
  天寒地冻里,百夫长耐心已至极限,正要借此发作一通,忽然听斥候大叫一声:“老大,人在那儿!”
  百夫长闻声抬头,见不远处的半山腰,烁起一把火光。
  那火焰迎风而举,如彀中一支跃动的箭靶,那人在不远处策马上逃,百夫长似乎能听见黑马夹在风中的长嘶。无数声音从他耳边大叫:快追、快追!
  蠢蠢欲动的骑兵队伍就地整装,眼见天地皑皑间,红衣人上雪中山。
  百夫长迎风抽响马鞭,大声喝道:“红衣黑马,那是秦灼!弟兄们跟我上,封侯拜相了!”
  大叫声冲破雪雾,全似兽群猎食前的放肆咆哮。紧接着,百数骑兵轰然催动马蹄,齐齐追上山来。
  军马越驰越快,似乎震得山体摇动,但那点火光近在眼前,谁都顾不得这一丁点异样。红衣映在雪上鲜艳无比,在功名利禄的煽动下闪烁着万丈华光。那是财帛、权力、美色等众多贪念的集大成之体,是今夜无与伦比的众矢之的。那火光是他们心中焚天毁地的贪欲之火。
  已经有心急之人弯弓来射,第一支羽箭落,接续千万支羽箭落。纷纷箭雨里,那红衣人却翩然不沾身。在与众军若即若离的距离间,他骤然一打马腹,黑马飞箭般狂飙起来,一支鸣镝般直直刺上山巅。
  百夫长放声大笑:“他已经无路可逃了!给我抓活的!”
  山路越行越陡,黑马越驰越快,骑队越咬越紧。山崖近在眼前,红衣人已然穷途末路,但他仍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,甚至更快地催动马蹄。
  百夫长只道他困兽犹斗,厉然抽响马鞭。
  他距离那支火把只有一步之遥。
  突然之间,山体隐隐震颤,大片大片的雪雾炸裂,地动山摇。
  斥候大叫道:“是雪崩!老大,山要塌了!”
  轰隆一声巨响。
  天边厚云积压,雪石滚滚如数道白色雷火炸落。骑兵皆着重甲,马匹亦是铁蹄,这一处山坡极陡,根本无法承受百余骑兵的极速践踏,兵马跟随乱石纷纷滚下山去。
  他将自己引上山,竟是为了玉石俱焚!
  好狠毒的计策!
  百夫长怒不可遏,直欲破口大骂,突然又一阵巨石滚来,将他迎面击落。
  他似乎看见火把高抛,不远处的天摇地动里,一人一马跃下山崖。
  ……
  大雪满天如白羽纷纷,萧恒一袭红衣仰面坠下去。
  下落之时,他似乎看见娘娘庙的黑色檐宇,像一簇黑色火焰,像他燃烧殆尽的命运。燃烧,燃烧,他会经久不息地燃烧。而在将要熄灭的夜晚,他碰见了秦灼。
  灼者为火。
  ……
  火把扑灭,白龙山顶轰然塌落。
  ***
  秦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,打帘一瞧,早已远离长安,所行正是潮州方向。
  他身边空无一人。
  秦灼连忙掀开车帘,见只有陈子元一人驱马。一种巨大的恐惧指爪一样攥紧他的心脏,他轻轻吞咽一下,哑声问:“萧恒……萧六郎呢?”
  天雨雪,陈子元头也不回地挥鞭,说:“不知道。他换了你的衣裳,把追兵引开了。”
  他叹口气,道:“殿下,你好好记着他吧。”
  秦灼愣了片刻,突然说:“掉头。”
  陈子元扭头叫道:“殿下!”
  秦灼声色俱厉,“掉头!”
  陈子元当头棒喝:“殿下,你救他出宫,他替你这一回,就算两清了!你现在回去除了送死没有别的用处,你想想文公,想想郡君,南秦百姓日夜盼着你回去呢!”
  秦灼看着他,嘴唇剧烈颤抖起来。
  他回头远望,天昏地暗,大雪纷飞,有如初见时候。秦灼没说什么,重新钻进车中。陈子元搓了把脸,耳边,一片大雪呜咽之声。
  ***
  元和十四年底,京畿,秦灼陈子元扬鞭策马,忽见雪夜尽头步出一人。
  秦灼勒马而立,隔着纱笠看去,见是个癞头和尚。容貌年轻,脸庞红润,虽置身严寒却如行于春日之中。
  陈子元低声嘀咕:“这么大的雪,他就穿这一件僧衣、光着头脚,瞧着还浑身热气。殿下,只怕有鬼。”
  秦灼不语,双腿一打马腹,按剑缓缓而行。两方打了照面,那癞头和尚先上前一步,合手施礼道:“施主要往长安去?”
  秦灼也抬手还礼,笑道:“正是。大师是从长安来?”
  和尚笑而不答,道:“施主既要往长安去,我有一言相告。”
  见这和尚疯疯癫癫,秦灼又瞧见他手中钵盂,只以为他来化钱,笑道:“我们行程匆忙,实在无暇听大师教诲,子元,拿一吊钱来,捐给大师做鞋帽。”
  癞头和尚却道:“施主将见光明火。”
  秦灼双眸一眯,轻声说:“哦?敢问大师,何时?”
  和尚道:“此夜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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