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3章

  两人两马猛然止步,马蹄下冲起一阵雪尘飞荡。
  城门下,十数人持刀而立。
  领头人面貌英俊,一袭蓝衣。
  若是寻常禁卫还能勉力搏杀,而梅道然带来的,应当是青泥。
  “重光”的行踪因萧六郎宴上弑君彻底暴露,影子专门在此等候,待他力竭坐收渔利。
  梅道然站在雪中,面无表情。
  萧六郎松开秦灼的缰绳,凝神屏息,缓缓抬起剑刃。
  梅道然直视他的眼睛,拔刀出鞘。
  片刻僵持。
  终于,梅道然嘴唇一动,下达指令:
  “开门。”
  ***
  陈子元听得铁链转动声时,难以置信地调转过头,他勒缰驱马后退几步,眼见宫门重重坠落,两道身影直直刺出。
  陈子元大叫一声:“殿下!”
  秦灼红衣上血迹斑斑,瞧着气力不迨,但精神头还行。他一手柄着萧六郎马缰,边向陈子元叫道:“九香回阳丹!”
  陈子元忙从腰间解了药丸递给他,却见他自己不吃,反而一手合进萧恒嘴中。
  陈子元目眦欲裂,心疼道:“殿下,这九香回阳丹只此两丸,是文公留给你保命的药!你自己一粒没吃,都给这小子糟蹋……”
  秦灼截然打断:“我妹妹呢?”
  “趁着城门也开,我劝她先往潮州方向去了,先走!”陈子元忙劝他催马。九香回阳丹见效极快,这一会萧六郎也清醒了神智,自己将马缰接过来。
  三人忙催马向城外奔去,陈子元急声道:“殿下,你真是糊涂一时!徐启峰那个王八孙子还在宫里,你这么贸然杀回去他早就收了消息,就等着堵你!你当你从里头杀得这么难是为什么?要不是虞氏军队和岐王府兵混战把他们冲散了,你妹妹恐怕连你的囫囵模样都见不着了!这狗东西贼精贼精,宫中太乱,估计已经封了城门准备瓮中捉鼈了!”
  秦灼默然无声,陈子元仍忍不住道:“出了宫门还有城门,出了长安还有追兵,殿下,你聪明一世,怎么今天就为这么一个……”
  他在秦灼冷利的目光中戛然止声。
  陈子元咽了咽唾沫,问:“东南西北这么多门,咱们走哪一座?”
  “徐启峰既知我要出长安,未必不知道我想去潮州,直接往潮州方向的路不能走,我……”
  秦灼话到一半,突然被西边一声震天炸响阻断。
  他慌忙掉头西望,只见西方夜幕被一片天炽地的烈火点亮,绚丽如万丈霞光。在如同千万鞭炮齐鸣的炸裂声后,整座长安城都被隆隆的轰塌之声惊醒。雕梁画栋如同元和之治的骨头,在烈焰焚烧里纷纷坠落,盛世华光璀璨的画皮也随宝器、香花、符篆、经书一起灰飞烟灭。
  时隔十年,那座从文公骨灰上重新垒起的七宝楼阁,在金身重塑不久后再度涅盘。
  陈子元连声叫道:“金光门!七宝楼的火烧上了金光门,金光门开了!”
  秦灼无意识地催动缰绳,一旁阮道生也略略恢复力气,低声道:“看这阵势,得是火药。”
  眼前,是红珠莞尔一笑的粉面,阿南稚嫩坚定的脸。
  秦灼张了张嘴,热泪已然盈眶。
  昔日秦文公为送百姓出城,不惜焚楼葬身。而如今,他拚命救下的南秦子民,用同样的方式报答了他的儿子。
  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。
  如是而已。
  ……
  禁卫押送下,李寒负枷戴镣去往台狱,被西天火光震撼抬头。
  那冲天烈火映入他眼中,一如智慧火上无□□天,骤然焕发出圣光般奇异的华彩。他凡人的五感突然通达神识,他在沦为阶下囚的同时聆听到万籁:
  鼓声、角声、兵器相击声、万马跑踏声,焚屋毁舍声、呼天抢地声、黄钟大吕声、香车辘辘声。
  笑声,一二人之大笑声。
  哭声,亿万人之痛哭声。
  他听到这些就听到所有,一如他在长安所见即见到所有:
  遍野的饿殍、饥寒的流民,灿若仙宫的含元殿、暖如春日的大梁宫。
  韩天理断琴、刘正英反咬、并州无名祠庙里的无头像、娄春琴鲜血颜色的大红斗篷。
  怒目的皇帝、色厉内荏的永藩、岐王温文的礼贤下士、长乐信手拨动的琵琶声。
  张霁带血的斩首签、杜筠卖疯的辞官书、还有此夜门前,数千学子的万里哀哭。
  所谓君民、所谓冤案、所谓天家、所谓书生。
  好一个千秋万代,太平盛世。
  台狱已在眼前,禁卫突然听李寒长叹一声,声音喃喃若醉语:
  “……不若腐如泥,不若痴如蠹。
  噩噩徒一世,昏昏此身无。
  何生我眼目,遍识疮痍苦。
  愧临羊公碑,泪洒舜陵墓。”
  他语气悲凉,禁卫也有所触动,却闻话至此处,李寒陡然放声大笑:
  “苍天苍天岂无目,我绝消息断音路!
  儒冠簪珥无可投,抛上青天起玉筑!
  筑高几尺许,登之可小泰山府!
  下视鱼龙混,喟叹贤愚如。
  降此智慧火,一荡凡尘俗!”
  狱门缓缓推动,李寒短暂驻足,像看见无数人锒铛入狱的背影,韩天理、张霁、往古来今的冤狱与直臣,和一年前的他自己。
  他大笑歌道:“当焚兰艾,易鱼俎,朝如狸,暮成虎!醉中亦醒,大梦独吾——”
  “天下不白,要人来渡!”
  远处,七宝楼最后一根椽柱坍塌,在万丈光焰里轰然而落。
  金光门訇然中开,三人三马疾驰出城。
  雪越下越大。
  第230章 八十七情钟
  秦灼一出城门便被徐启峰的一支分队紧紧咬住。若在平时,三人还能合力一战,但如今萧六郎重伤,秦灼的情况也不容乐观,只能先走为上。
  满天大雪纷纷扬扬,陈子元喝马喝得满口血腥气,扭头一瞧,破口大骂道:“这群王八孙子咬得真他妈紧!殿下,咱们往哪里去?”
  秦灼蹙眉回望,反倒是萧六郎接口:“白龙山。”
  白龙山山势险峻,又多僻路,二人又没少来过。为今之计只得如此。
  秦灼冲陈子元点了点头。
  如今到底立春,却降此鹅毛大雪,天气反常得怪异。白龙山难行,但幸亏萧六郎认路,三人苦行许久才到了娘娘庙。
  陈子元回头再瞧,那批人马已不见踪影,忙问:“趁现在甩脱他们,要不要加紧赶路?”
  秦灼看了眼萧六郎,“歇一晚吧。”
  陈子元欲言又止,见秦灼也伤得不轻,到底没再阻拦,把他们安置去庙里,自己守着前门去放哨。
  到底怕引来追兵,他们也没敢生火。娘娘庙多年失修,门窗俱破,北风卷雪,砭人肌骨。二人也顾不得什么,相对宽解衣裳借月光包扎伤口。
  萧六郎这副身躯秦灼见过许多次,可轮到自己宽衣解带倒是头一回。背部血迹粘连在衣裳上,秦灼咬牙将那件圆领袍子并中衣一齐剥落,将上身完全袒露出来。
  他身上伤口不少,但所幸皮肉伤居多,自己横七竖八得裹了几道,余光瞥见萧六郎一直看向这里。
  他在看自己。
  秦灼咬咬牙,抬头迎上他的视线。而萧六郎却毫无躲闪,坦然与他对视。
  秦灼心中剧烈一跳,在萧六郎那近似无情的目光里,一时竟杂念全空,只这么呆呆看他。他们只是双目交接,便传递出一种静水深流的涌动,无关人欲,却能有薲草一般食以忘忧的博大力量。
  月浓如浆,雪光辉映,庙中方寸世界无比澄明。两人目光相交,静静望了片刻,却不知什么意思。直到秦灼冷得打了个哆嗦,这才回过神,忙将衣裳穿好,见萧六郎浑身血口,忙说:“你坐好,我帮你料理。”
  萧六郎也收回目光,“我自己来。”
  “别逞强。”秦灼看着他。
  萧六郎没有再拒绝。
  此情此景太过熟稔,秦灼坐在他背后,双手穿过他腋下来系结,像个拥抱。萧六郎身上没有汗气,是铁锈和血腥冻裂的气味,他整个人冻得就像块冰。
  秦灼忍不住问:“冷吗?”
  萧六郎摇摇头。
  秦灼敷好疮药,药粉却被大股血液不断冲落。他深吸口气,又撕了块衣角将那伤口按实,只觉萧六郎背肌瞬间绷紧,忙又问:“疼?”
  萧六郎只道:“不疼。”
  秦灼满手鲜血,在腿边擦了一把,说:“还糊弄我呢。”
  萧六郎顿了顿,终于说:“一点。”
  秦灼原本一条腿撑着,给他包扎完伤口,力竭般瘫坐在地上。他静静看着萧六郎的鲜血洇透布条,只觉胸中一窒,轻轻呼吸片刻,终于问:“为什么不跟我说?”
  萧六郎没有回头,语气也淡漠如常:“弑君是死罪,和你没关系。”
  “和我没关系——那我问你,你是不是拿这个做条件找长乐保我?”秦灼没听到他回覆,苦笑一声,“现在你还说与我无关吗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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