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5章

  祝蓬莱嘴唇轻轻颤抖,扑通从榻前跪倒,颤着嗓子叫道:“姐姐,叫我去吧。”
  长乐胸膛剧烈起伏,兜手给了他一个耳光。
  祝蓬莱也不躲,由她抬臂再打,下一刻,却被长乐紧紧抱住了。
  长乐两条臂膀死死搂住他,反反覆覆地搂着,在他耳边低声叫道:“三郎,我死都不会交出你。”
  三郎。
  祝蓬莱有些恍惚。她许久不这样叫自己。
  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。
  很多年前倒是常有人唤,他的父母、姑姑,还有和他父亲同窗多年、总爱将他抱在臂弯的姑父——今上。
  今上笑对他父亲道:“生得不像你,叫我说,倒更像他姑姑些。是不是,贺三郎?”
  是了,世上没有祝三郎,他是贺三郎。祝氏是他的母亲,而他原本的姓氏是贺,今上誓不辜负的妻族,和下令铲除的叛徒。
  贺王妃出事时贺蓬莱还小,只晓得父亲那几日脸色很难看,母亲告诉他:“是姑姑要回来了,三郎不是最喜欢同姑姑、同伯如姐姐玩吗?”
  贺蓬莱有些疑惑,“姑姑回来,父亲为什么不高兴?”
  母亲无法回答,只扭过头垂泪。贺蓬莱便不再问,上前牵母亲衣角,问:“那姑姑这次省亲要住多久?从前都是匆匆就走的。”
  母亲柔声笑道:“姑姑不走了,就在家里陪三郎,好不好?”
  贺蓬莱小小欢呼一声,开心起来,想了想又问:“那姑父呢,姑父也一起来吗?”
  “不要提他。”母亲声音一冷,见他有些惊吓,忙低声哄道,“三郎,在姑姑面前再不要提他,记住了吗?”
  贺蓬莱不明白里头因由,只点了点头。
  贺王妃回贺府的那天暴雨倾盆。
  听母亲的意思,姑姑的车马十日前就该到,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。父亲再耐不住,前几日便亲自带人去找寻。直到这个大雨夜,府门被重重擂响。
  小厮忙去开门,母亲匆匆撑伞去迎。父亲浑身湿透,将姑姑抱进家门。姑姑身上盖一件父亲的外衣,底下衣裙沾血,被撕得很是不堪。
  父亲没有请郎中,也不去更衣,反而拜托母亲和几位侍女进去照看,自己守在外面等候。
  贺蓬莱躲在门后,很是心惊,直到雨声渐息,母亲才从内室走出来,低声痛哭道:“那起子杀千刀的畜牲……娘娘就算被休弃,那也是县主和郡王的生母,焉能受此奇耻大辱!”
  父亲浑身颤抖,猛地一拳打在门上。
  贺蓬莱吓了一跳,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控的模样。紧接着,母亲低声问:“要不要报官?”
  “报官?说王妃返乡路上被山匪劫道,叫他们给……”父亲说不下去,扶着母亲手臂,咬牙道,“娘娘走的是官道,青天白日,哪里来的匪徒!”
  “难道就这么算了?”
  “算了?我要找那个负心的要个说法!”父亲怒声道,“娶她的时候向我起誓,一辈子都要对我阿姐好。如今休弃她还不够,竟纵着卞氏这么作践她!”
  父亲当夜离家,要去找姑父——今上要说法。父亲叮嘱母亲,“这件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,娘娘……阿姐她自小心高气傲,你看紧她些,多叫三郎去陪陪她。”
  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或者说,始作俑者总会把消息散布出去。贺王妃被贼人污辱的风声越传越盛,连当时的贺蓬莱都有所耳闻,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。
  父亲没有回来,今上却送了只锦匣来。若是母亲拿到,多半会就此丢掉,不会叫姑姑瞧一眼。
  但那天是他跑到门外去等父亲,接到这只匣子,以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,便溜去姑姑阁中,将匣子交给她。
  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。
  那是个三月初三。
  斜阳正好,入窗映在姑姑脸上便似涂了胭脂。姑姑很美,美得有气度,如今虽缠绵病榻,依旧不肯蓬头示人,每日定要梳洗换衣。她不哭,也不许旁人替她哭。如今见贺蓬莱到,便含笑向他招手,口中道:“三郎来。”
  贺蓬莱钻到她怀里,将匣子献宝似的就给她。
  姑姑不知何物,打开匣子,立时愣住。
  里头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白玉,玉上生了瑕疵。
  姑姑颤声问:“这是哪里来的?”
  “是姑父……”贺蓬莱怯生生道,“是王爷给姑姑送的。”
  姑姑执那两半白玉看了半天,泪珠子突然断线似的掉。她轻易不肯流泪,如今形容吓了贺蓬莱一跳,贺蓬莱正要劝,便听姑姑大笑起来。
  她倚枕笑了一会,渐渐力有不支,伏在榻上不住咳嗽。贺蓬莱忙来给她拍背,姑姑断断续续道:“他是嫌我脏了他的门楣,留不得我了……三郎,这个人很好,他很好!”
  贺蓬莱不明白一块有瑕的碎玉和门楣有什么关系,只抱着她脖子哭。
  姑姑将气喘匀,抬手擦干净脸,对他温声说:“三郎,我想梳妆。”
  久病的姑姑下榻,更换一件大红襦裙,临窗对镜梳头。贺蓬莱立在她身后,第一次被她镜中的颜色撼动。夕阳斜照如佛光普照,贺蓬莱瞧她,像在礼拜一座菩萨宝像,她双目微弯,一无苦痛,一无怨恨,眼底大彻大悟得动人。
  姑姑望向他镜中的身影,柔声道:“三郎。”
  她讲:“我不担心你仲旭哥哥,他是嫡长,从小又懂事,他父亲再恼恨我,总是宠爱他的。我只担心你伯如姐姐。她是个烈性子,脾气又急,我如今是背着她回来,她若知道我有什么事,定要同她父亲争吵。若被她父亲冷落,三郎,姑姑请你多多照顾她。”
  贺蓬莱点头,说:“姑姑放心,伯如姐姐待我很好,我也会待她好的。”
  姑姑温柔一笑,轻轻抚摸他的额发,温声说:“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。”
  贺蓬莱说:“姑姑好看,那我也好看。”
  姑姑轻轻抱住他,缓缓拍着他后心,说:“好三郎,姑姑有些累了,想休息一会,你自己去顽吧。”
  贺蓬莱无时无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。
  为什么要把匣子给她。为什么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阁子里。
  等母亲去瞧姑姑时,姑姑已静静躺在榻上,气息已断,身体已凉。妆奁底下只压了一封信,贺蓬莱后来才知道那叫遗笔。
  等父亲闻讯回来,跪在姑姑灵前放声痛哭。当夜一直习文的父亲拔出宝剑,跨马狂飙出门。几日后,便传来父亲反叛、贺氏一族谋逆斩首的消息。
  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亲兵,来抄了他的家。
  母亲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,要他去寻萧伯如,不要再姓贺,不要提及自己是贺家人。
  蓬莱宫阙对南山,不管是贺蓬莱还是祝蓬莱,他都是贺南山的儿子。只能是。
  彼时各地战火,口粮不易,祝蓬莱几乎饿死,亏待了口腹,对饮食落下了心病。后来进过酒肆,也去过瓦子。再后来今上登基,册立皇后卞氏,长女因怨怼皇后被贬入劝春行宫。祝蓬莱得到消息,匆忙去行宫与萧伯如相聚。
  也是这样一个夜晚,春寒料峭,明月如水。
  二人无需言语,从池子对面越走越近。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贺氏的倒影。
  萧伯如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,也和姑姑一样爱穿红衣,她气势淩厉,又无限哀婉。她轻声唤道:“三郎。”
  两人紧紧抱在一处,像现在这样。
  公主府里长夜未明。长乐受冻般打着颤在他耳边说,我死也不会交出你。
  但你的母亲已经因我而死,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后尘。
  像知道他要说什么,长乐抢先开口:“范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,他是个影子,我又给了他身子,他只能听我的……三郎,现在我们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。”
  祝蓬莱哀声道:“姐姐,打住吧。金吾卫曾在都尉帐下,有他的旧情在,不靠范汝晖咱们也成。”
  长乐冷笑道:“禁卫都吃活人粮,虞山铭死了,谁做将军谁最大。我算什么?皇帝厌弃的庶女,还是虞山铭留下的寡妇?只有范汝晖。”
  “只有范汝晖肯援手,金吾卫才是我们的人。”
  祝蓬莱急声叫道:“姐姐,你信我,你交我出去,咱们里应外合,搏最后一次!我还活着,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!”
  “三郎,”长乐轻声唤他,“秦温吉也还活着。”
  祝蓬莱无话可说。
  “我拿的主意,你劝不了我。”长乐将大氅裹严,“我去沐浴,你现在去找孟蘅。不要把我和范汝晖的事讲给她——快去,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!”
  第225章 八十二旧情
  崤关惨败之后,孟蘅连日睡不好觉。
  文臣本以右相青不悔为首,但青氏改革停滞,右相去朝,张霁死、杜筠疯、郑素重伤、李寒无踪,青门的中坚力量凋敝殆尽,如今寒门新秀无所依仗,只能以孟蘅一介女流马首是瞻。因她是女子,不好尊称“相公”,众人便按其籍贯,呼其为“孟沧州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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