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8章

  阮道生低头咬那块冷掉的蹄髈,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。他进食很快,此刻却缓慢咀嚼了好一会,咽下之后像发了片刻的愣,突然问:“师父,怎么才算喜欢?”
  曹青檀筷子一颤,抬头瞧他神色。
  阮道生没有躲闪,目光极其郑重。
  曹青檀将筷子搁下,叹息道:“能问出这句话,就是喜欢了。”
  阮道生陷入沉思。
  曹青檀继续道:“喜欢一个人,时时想见他,去哪都想在一起。这些也不一定——但他若高兴,你一定快活;他若受了委屈,你一定恼怒。只要他舒坦,你怎么都无所谓。喜欢了,再不怕死的人也会怕死。但只能活一个人,你断然叫他活,那时候,一块儿死就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  阮道生转头看他,问:“会怕死?”
  曹青檀道:“你怕死了。”
  阮道生不言,倒了碗酒,一口吃尽。
  曹青檀偏头瞧他,脸上不忍更甚,目中情绪剧烈翻滚,最后闪作即逝水光。自从认出阮道生后,他似乎一直在挣扎。
  猛然,曹青檀将酒碗劈手夺下,低声喝道:“你走、快走!”
  心中异样有了着落。
  阮道生跃身而起的同时,大门砰地封死。数十条黑影齐齐跃下,将屋中众人团团围住。
  圈套!
  阮道生不可思议地转身,角落里,曹青檀扳紧那只酒碗,抬手攥了把脸。
  曹青檀卖了他。
  曹青檀,要他死。
  他眼光四下一扫,当即有些吃惊。
  被围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,在场食客都被围住。而看他们的身手动作,当是影子中的青泥无疑!
  清扫!
  阮道生从袖中抽剑而出,正要运力劈刺,突然脊背一垮。
  似乎背部的伤疤裂开,自骨到皮层层翻绽般,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被活活砍成两半。
  他抓剑的手指一颤,将剑镡的虎头死死攥在掌心。
  其他食客也前前后后七倒八歪,明显无力招架。
  是催动观音手的秘蛊,应当下在香炉里。此物虽有味,但头一个麻痹的就是嗅觉,专门针对青泥异于常人的五感。
  这是一场针对青泥的屠杀。
  是谁要动手?永王、岐王、长乐,还是皇帝?
  三条人影齐齐跃起,三把长刀当头斩下。阮道生勉强抬臂一挡,在三人落地前滚身而出。他冷汗出了一身,紧紧皱眉,将喉头咸腥吞下。
  曹青檀忍不住往前迈一步。阮道生视线已经开始泛红,通过那条跛腿认出他,勉强问道:“你有什么苦衷?”
  曹青檀大张开嘴,喉中粗气直喘,顿时老泪纵横。
  斩落在地的刀锋打断了他。长刀一拔,掀起一串地板。
  酒肆共有两层,上头有人负责把守瞭望,高声叫道:“徼巡一会要往这边来,速战速决,放箭!”
  话音一落,排排强弩架上栏杆。分不清哪一支弦先被拉动,顷刻之间,万箭齐发。
  强弩之力非同寻常,直接将人身躯洞穿钉死在地上,射成刺猬。鲜血四溅,惨叫盈耳,阮道生被箭雨射中后背,箭头径直穿透右胸。
  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。
  紧接着……并没有万箭攒心的痛楚。
  胸前射伤的剧痛让他最初的五感更加敏锐,阮道生伏在地上,似乎听见一阵清越之声,铮然如龙吟。
  有什么噼噼啪啪纷纷落地,是被斩作两截的十数支断箭。
  曹青檀跛腿撑在地上,手中三尺寒刃,腰间刀鞘已空。
  封刀八年之久的宝刀玉龙,今日出鞘。
  楼上有人大声怒喝道:“曹青檀!你还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!”
  曹青檀浑身一震,手中刀微微颤抖。
  为了曹苹,他的确出卖阮道生;但临了临了,还是要救阮道生。
  人非草木啊。
  另有人急声叫道:“来不及了,继续放箭!”
  曹青檀大叫一声,手中刀光翻卷,迅速幻成一张光网。
  那是阮道生所见最快的刀。
  他的刀法已然算快刀一流,但是对特定目标而言。曹青檀则不同。
  玉龙刀被他持在手中,将四面八方飞箭齐齐斩落,甚至箭未至而刀先动,飞出的断箭将下几支箭镞向外打落。
  曹青檀并没有异于常人的耳力和爆发力,而且他已封刀多年。以今日之战,可见当年之威。
  但人力终有尽时。
  楼上的箭太密了。
  曹青檀到底上了年纪,又颓废病酒多年,无法速决,渐渐喘起粗气。刀网有了纰漏,当即被乱箭射破。
  头顶高悬的油灯被射落,火光一昏,砰一声落在地上。
  倒在地上的还有别的什么。
  再难招架的同时,曹青檀突然将刀一抛,向下一倒,罩在阮道生上方。
  阮道生大惊,挣扎着要推开他,却被曹青檀一口血喷在脸上。
  曹青檀浑身抽搐着死死压着他,低声叫了个名字:
  “阿……苹……”
  找她,救救她。
  阮道生张大嘴,无声痛哭起来。只有一瞬。下一瞬,脚步声逼近,他把脸埋在曹青檀臂膀下,屏息合上眼睛。
  利刃破过上面的身体,钉穿他左肩,又嗤地拔出来。
  血溅面颊,他一动不动,恍如已死。
  那人俯身来探他的颈脉。
  阮道生无声抓紧剑柄。
  但下一刻,响起的却是兵器回鞘的声音。
  尸体似乎已被一一检验完毕,有人高声叫道:“得了,丢去乱葬岗,手脚都麻利些!”
  阮道生感觉自己被抬起来,丢在堆积尸体的车斗里,不一会,他便听到匆匆脚步,以及车轮驶在土路上颠簸摇晃的声音。
  月亮红了,一张血脸往这边望。一十三个死人间,他血在流,伤口在痛。
  他要活。他必须活。
  第212章 六十九天罗
  长乐常与秦灼相见,但从没有凑成过现在的局势。
  她并没有立即召见秦灼,反而先晾了他一日。直至第二日晌午,才在阁中正式接见。
  众人退出门外,阁中清香幽幽。长乐与祝蓬莱一左一右坐在榻边,下首椅子里,秦灼正襟危坐。
  她没有叫虞山铭,却由祝蓬莱陪着。
  说明在长乐心里,祝蓬莱要可靠得多,也重要得多。
  长乐抬眼打量他,“听闻少公有交易与我详谈。”
  “是,”秦灼颔首,“我与娘娘本非势不两立的死敌,许多事可以坐下慢慢商量。”
  长乐点点头,“譬如?”
  秦灼道:“娘娘可以通达宫闱,我想请娘娘援手将舍妹营救出来。”
  长乐含笑看他,“秦少公,你现在置身我的府中,无异于罗中鸟、网中鱼,不怕我将你向天举发,反倒跟我谈条件?”
  语罢,长乐抬首,见秦灼正在直视她,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正对长乐的目光。
  长乐习惯了他婉转低眉做面首,温润文雅做幕僚,头一回接触到他的锋芒。她心弦突然被微微一触,想到很多年前她尚在行宫,隔着垂柳在华盖下见到的那个女人。
  女人红衣如火,环佩叮当,侍坐她父亲身边。场上比射,众人观赏鼓掌,她在剥荔枝。十根指甲宛如水葱,一场射艺看完,她面前碟中荔枝肉已满,但她一枚都没有动。
  长乐直觉,她想动的是那张弓。
  察觉她的目光,那女人调转过头,对她绽开一个妍丽笑容。
  柳荫里,长乐心中一动,问一旁的郭雍容:“这是皇帝的嫔御?”
  郭雍容道:“是秦文公的妹妹,颇得盛宠,册为淑妃。”
  时隔多年,秦淑妃的笑容再度浮现在秦灼脸上。
  他们的锋芒和爪牙都经过伪饰,叫人分不清是虚张声势还是诱敌深入。他们的画皮姿态各异,但一定是雍容的、优游的、进退从容的。那是自小训养而成的贵族气质,被折损的尊严已经够多了,他们不会容许自己在礼仪上摺损最后一线尊严。
  此时此地,秦灼嘴唇轻轻一动。和他姑姑一样,他有一张特属南人的饱满嘴唇。他含笑问道:“娘娘会举发我吗?”
  “我是娘娘的幕僚,之前所做一切皆是娘娘授意。倘若我是秦灼的事情被揭发出去,陛下会不会猜疑娘娘早就勾结南秦、意图不轨?只怕永王这次倾力夹击秦人,打的也是这个主意。”秦灼说,“我猜刘正英在面见永王之前,已经拜访过娘娘了。娘娘拒绝了他,不正是想丢开我这个烫手山芋,不欲落入两难之境吗?”
  长乐眯眼看他,“我不会举发你,但也没说要帮你。”
  “秦少公,你要我救你妹妹,那你能给我什么?”
  “扳倒永王。”
  长乐有些好笑,“并州案重审,永王要倒已成定势,何劳少公多此一举。”
  “并州案的确重审,但真的会有结果吗?”秦灼看向她,“并州案真正的主谋何在,我与娘娘心知肚明。陛下与永王若统一阵线、同仇敌忾,娘娘真的能高枕无忧吗?更何况,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啊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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