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6章
羌医竟把这叫做改命。当时秦灼只当听故事,一笑而过。
直至此刻。
阮道生坐在这里,把开背的伤疤暴露给他。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。
而这人能活着,变成一个身手奇绝的影子,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开背的。他被牲口一样一层一层剖开,就差从中劈成两半,但他依旧没有死,甚至没有昏过去一刻。
那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,多么热切的渴望和怨望。当时的阮道生想活,只有复仇和恨。
他的确被打成一把利剑,但他依旧是活着的并州人。
月光如银,晃得人眼昏。阮道生捡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,秦灼也被他这动作一惊,当即神思归位。再抬头,阮道生已经站起身活动肩膀,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。秦灼甚至怀疑他压根用不上自己,一个人就能处理箭伤。
阮道生开口,却问的是他的事情:“你怎么办?”
秦灼盘膝换了个姿势坐,思索片刻说:“我找子元他们会合。”
阮道生没有直接阻拦,只是说:“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,军队也会追缉出城。现在贸然行动,你反而会让他们暴露行踪。”
“他们会找我,找不到只怕会铤而走险再次入城。”
“我有鸽子。”阮道生说,“你给的。”
秦灼还要说什么,阮道生已直接打断他,“我去传消息,你先睡觉。明日若能安稳度过,你后日再走。”
秦灼说:“我明早走。”
阮道生不知听没听到,出庙放鸽子去了。秦灼目光追着他背影出去,正撞见一轮明月,月亮皎如人面,是个女孩子。秦灼突然像被人窥破什么般,没由得心虚起来。
这么一会,阮道生已走回庙里,手里拿一只包袱。他把香案搬到蒲团前,又从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么。
秦灼一看,他摆出一堆瓶罐,一些形制各异的奇怪工具,还有几支笔。
阮道生说:“明早要走,今晚得给你做张脸。”
第210章 六十七摸骨
阮道生端起烛台,静静迫近秦灼。他在用目光检查秦灼的脸,专注地像常人看一件器物,但秦灼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。
因为阮道生不是常人。他对目标事物总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审视,但这种目光是秦灼第一次见他流露。
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端倪,因为无人识破,阮道生也不怕公之于众。
他端详秦灼的同时,秦灼也在凝视他。
阮道生的面具做得很精妙,白日里望之毫无破绽,如今秦灼才明白,是不够近。
呼吸相闻的距离里,烛火在他指间跳跃,自下而上投在脸上一层柔和金辉。影子全往上方刮去,秦灼这才发现,他有很深的眼窝和很长的睫毛。眼睛的细节是无法伪饰的,眼尾略翘,眼黑如漆,眼白如冰,全神贯注视人时只叫人遍体生寒。
但如今,秦灼浑身都是热的。
阮道生微微抬起身,问道:“你要怎么弄?”
秦灼好奇道:“这有什么讲究吗?”
“可以画好再贴,也可以贴好再画。”阮道生顿了顿,“画好贴,要先摸骨,但保存的时间更长一点。”
秦灼带了点笑意,“面具不是画的吧。”
阮道生静了片刻,说:“要修。”
秦灼点点头,道:“那就来个时间长的。”
阮道生将烛台放下,平静看着他说:“闭眼。”
秦灼依言阖眼,下一刻,阮道生抬起了他的下巴。
他先触上来的不是指腹,而是整个手掌。不知是他手太大还是秦灼脸太小,阮道生一只手就快把秦灼的脸包拢过来。他这么虚虚笼罩几下,大致有了数,便将手指重新覆上。
他的拇指按在秦灼头发缝下,像抚摸瓷器,又像挤压气泡,顺着额头两侧摩下来。用力不轻不重,秦灼可以感觉到,他摸的不是皮肉而是骨头。额骨、顶骨、眉骨、鼻骨、颧骨……
嘴唇。
嘴唇似乎没有骨头,但阮道生的手的确实实在在摸了好久。
他手指冰凉,摸骨头时压得重些,感觉还好。但落到皮肉便收了力道,又轻又缓地拂过,有痕迹般,或许太冷了,总有些发烫的错觉。秦灼心底有些异样,忍不住开口要问:“你……”
阮道生拇指正落在他唇珠上,他微微启唇,指头一下子滑到嘴唇内侧,被濡湿了。
秦灼猛地睁开眼睛,见阮道生缓缓搓拈手指,面色平静,说:“闭眼。”
这让他想起点别的事。
等阮道生手指再覆上来,秦灼突然打了个颤。阮道生松开他的那一瞬秦灼低声说:“别了。”他像竭尽全力地嘶喊,出口却只是轻轻一句,别了。
阮道生目光像手指一样收回去,点头道:“也差不多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秦灼不能为道,也就是这一瞬他突然想起,今夜这样大的阵仗,阮道生应当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。
那半截蜡烛余光将尽,阮道生似乎倒了点蜡油出来。他手中本就有些鱼胶类的东西,蜡油非但没有凝固,反倒鲜血般流了一手。他娴熟地清理好手指,把液体倾倒在摊开的一张干净软巾上,又捏起一柄蝶状小刀,缓缓刮去一层浮沫。
灯火映在他脸侧,脸颊处有些不像肌肉的透亮。秦灼就这么领悟到,他真正面孔的颧骨应该很高。
阮道生活做得很严谨,将近收尾时从包袱里掏出一只小盒,递给他说:“上脸前先搽这个。”
秦灼问:“能保持的时间更久吗?”
阮道生顿了顿,说:“不会疼。”
秦灼哑然片刻,突然问:“送佛送到西——你总是这么救人?”
出口后他总觉得这问题曾经问过,同时又有些失悔。
太过了。
接着,阮道生给了他那个似曾相识的回答:“我只救过你一个。”
秦灼轻轻呼吸着,眼睛瞥过阮道生被月色浸白的伤口,定在那张尚未凝固的面具上,下定决心般,说:“你知道我是谁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你还敢救我。”
“身为君主,能为百姓赴死。”阮道生看了他一眼,“你该长命百岁。”
“我该长命百岁,你就该死吗”秦灼抬头看他的脸,“你藏了那么久的拙,今日叫人识破,你的真实身份也保不住了。”
阮道生只说:“你也知道我是谁。”
秦灼没说话。阮道生有点无所谓,似乎在陈述无关于己的一件事,“你既知道我是谁,也应该知道,我原本就活不长。”
“你不是活不长。去年夏苗时我就说过,离我太近,你会叫我害死。”秦灼笑了一声,唏嘘道,“瞧吧,你就要被我害死了。”
天外银汉迢迢,鹊桥初成。娘娘宝像的谛视下,阮道生整理工具的双手一停,转过头,很专注地看他,目光和刚才又不尽相同。他平静道:“你当时说,救了你,我会后悔。”
“不是吗?”
“秦灼。”阮道生这么叫他。
“我不后悔。”
***
一夜难眠。
秦灼左臂伤了,没法辗转反侧,便坐在蒲团上倚香案来假寐。阮道生没挨着他,不一会就自己睡房梁去了。
山中寂静,却有虫鸣,秦灼被吵得心中烦躁,没一会就睁开眼。
什么叫不后悔,他为什么不后悔?怎么可能不后悔?
秦灼很想把阮道生揪下来,拎着领子问清楚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。但同时,他又有些惧怕结果。不管是不是那个结果。
任重如山,命薄如纸。承担不起,也试探不起。
秦灼抬头瞧一眼,娘娘庙屋梁架得高,但到底年头久了,不知有没有蠹。那人抱臂斜靠着,也不知会不会压得箭伤疼。他腰间仍垂着刀鞘,鞘中却已空空。
武器是刺客的第二条命。
但他今夜连刀都断了。
秦灼手指一动,摸到靴边,拔出一把剑。
他沉思片刻,将靴子外侧的夹层拆开,把藏在里面的剑鞘也取出来。
一片寂静里,拆卸包袱的窸窣之声作响,没一会,秦灼又把包袱匆匆系好,重新靠回案边。房梁上,阮道生眼皮一动不动,似乎睡得挺熟。
直到天色微明时秦灼才睁开眼,房梁上已没了人,包袱也不见了,但有件外袍盖在他身上。
秦灼将外袍收好搭在臂弯,见香案上留了一只小盒,并一张做好的面具。
那是一张绝不出挑的脸。
秦灼拿起那张脸端详许久,还是没有戴上,反倒掏出一张干净手帕,仔细包好贴身收了。
现在不是纠缠心绪的时候,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***
天光大亮,查找秦灼的最后一支小队也回来,红珠忙迎上去问:“殿下呢?”
领队的陈子元灰头土脸,咬牙摇头。
红珠转过身,她的脸色没有让任何人看清,待她再回身时已面色镇定,声音也极其冷静:“全部灯山,当即护送百姓往潮州与褚玉照会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