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1章

  长乐似乎往下首瞧了一眼,祝蓬莱便起身出帘,递了枚牌子去门外。不一会便有侍人回来禀告:“阮道生出城追缉凶犯,尚未回城。”
  暂时没有对证。
  祝蓬莱重新把牌子交回来,长乐语气不起波澜,“只有这些么?”
  刘正英急急叫一声:“娘娘!”
  “刘将军,你不诚恳。”祝蓬莱抱着琵琶,语气漠然,“公主从不同虚情假意之人做生意。”
  刘正英双掌按在地上,咬牙思量片刻,终于俯下脊梁,沉声道:“罪臣是淮南侯的线人,淮南侯在太平花行的暗线全部由罪臣监管。罪臣的线人多番查证,发现太平花行中还有南秦的奸细,并且不在少数。”
  弦声轻轻一动。祝蓬莱抬首,长乐正将芭蕉扇搭在臂上,声音终于有几分严肃:“但元和六年秦文公死后,大梁已严禁秦人入京。”
  “因为当年的秦人并没有全部撤离。有不少人潜伏下来,四处收拢长安消息,以备秦灼起事之用。罪臣相信沿着花行的线索,一定能将这些凶徒缉拿归案。”
  刘正英叩头在地,“娘娘!秦灼假死入京,又收拢南秦奸细,不臣之心昭然若揭。罪臣只怕他除了心存怨怼之外,还心存反意!当年秦淑妃敢私窃虎符,秦文公敢与陛下相争,秦灼更是狼子野心,危害社稷!还请望娘娘上奏陛下,清秦人,杀秦灼,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!”
  阁中陷入死寂。
  刘正英额头抵地,浑身微微发抖。
  少顷,他才听见一声轻响,是长乐搁扇的声音。长乐声音带笑,对他和声道:“本宫心中有数,时辰也差不多了,刘将军先回去吧。”
  她并没有贸然行动的意思。
  自始至终,长乐压根没有显露出半分真实情绪,一层纱帘一层屏障,她把心中波澜完美掩藏在雍容姿态之下。喜怒不形于色,比之永王好勇、岐王青涩,她竟是最适合做储副的材料。
  刘正英只是她刺探秦灼的棋子,休想牵着她的鼻子走。
  刘正英再叩一个头,敛衽退出门去。等出了公主府门,一旁花娘已焦急问道:“公主不肯出手,要杀秦灼,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?”
  刘正英脚步一停,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驻,说:“你倒比我一个死人着急。”
  花娘淡漠地别过脸,没有答话。她脂粉搽得厚,唇上胭脂像白墙皮上一块血。
  “只可惜,五福没把他的路子告诉过你。”刘正英叹口气,“他把你保护得不错。”
  花娘不说话。
  刘正英回头看一眼公主府,似乎下定什么决心,对花娘说:“我们还有一条路走。”
  ***
  刘正英出公主府时,离返回诏狱的死线还有两个时辰。最后两个时辰,他登了永王府的门。
  他举发卞秀京,累得卞氏查办、永王禁足,无疑是将永王得罪到底。但他从永王府角门出来时,虽然被打了个鼻青脸肿,但嘴角还带着笑。
  从长乐那里没办成的事,在永王这里成了。
  花娘从府外等候他,不由问道:“永王爷这么爽快?”
  “他和长乐公主积怨颇深。并州案查到现在这个地步,他这位长姊没少落井下石。”刘正英说,“秦灼是长乐的亲信,如果说长乐包藏秦灼、纵容秦人作乱——这件事若捅到陛下那儿去,你觉得这个热闹,他想不想看?”
  “疯狗。”花娘声音冰冷,“你们都是疯的。”
  刘正英有些好笑,“我们是疯狗——情愿做獠牙,那你是什么?”
  “我是死的。”
  花娘这么说,黑眼睛一抬,射出血红、冷静的光。
  ***
  天色已昏,永王奋笔疾书,将写好的摺子一合。王妃正端燕窝进门,尚未开口便被永王把住手臂。
  永王急声道:“门外还有把守的御使吗?”
  皇帝虽责令永王闭门思过,但到底没把他完全封死,允许他通过禁卫传递奏摺。王妃忙点头,说:“禁卫一直在府外看着。”
  “萋萋,你快将摺子递出去,叫禁卫呈送陛下!为夫能否再谒天颜,全靠如此一书了!”
  王妃见他神色不对,将燕窝放下,握他的手说:“王爷饿了吧,先用一些,妾命人去送。”
  永王草草用过几口,暖汤入腹,神色也逐渐平和。他禁足之后府中大乱,姬妾整日哭泣,却只有妻子镇定自持,对他常常宽慰。王妃本是皇后为他择选,并不算属意,如今竟生了些患难真情,心里有了依靠一般。
  永王回握妻子的手,诚挚道:“是我从前薄待了你。萋萋,我们若能挺过这一关……”
  王妃与他双手交握,“一定能。”
  夫妻坐了片刻,相对一笑。王妃察觉他情绪平复,方试探问道:“这样着急,王爷要同陛下讲什么?”
  这些时日下来,永王对她已不提防,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值得提防了。他坦言道:“你记不记得萧伯如身边那个面首,颜色极好,唤作甘棠。”
  王妃细细一想,“似乎冲撞过王爷的车驾,还同舅父的人当街起过争执。”
  “这么好的胆色,原来是虎父无犬子。”永王说,“他就是南秦的少公、南秦郡君的胞兄,那位已死的秦灼。”
  王妃吃了一惊,听永王继续道:“他叫萧伯如收留,伺机收拢南秦奸细意图谋反。他在萧伯如麾下,顶多叫人用作刀使,他的主子才是叛贼和主谋!我们落了井,他们也别想好过!”
  王妃问道:“王爷是想举发甘棠,上告公主谋逆?”
  “李寒一开始可是孟蘅举荐的,孟蘅和谁不清不楚何须我来说。当日孟蘅推举李寒做主审,算他半个伯乐,说不定李寒就是得了长乐的授意才来嫁祸本王!只要长乐沾了脏,再有人从御前进言几句,陛下还会相信李寒的诽谤之言吗?”
  永王咬牙切齿:“只要咬死甘棠、扳倒长乐,我们就有翻身之地!”
  王妃沉思片刻,突然问:“王爷可记得,甘棠是谁荐入公主府的吗?”
  永王猛地抬头。
  是吕择兰。
  “吕郎与王爷交从甚密,甘棠是他引荐,若确凿了南秦少公的身份,难道不会牵连王爷?若他不是秦灼,王爷便是欺君,陛下怒气只会更盛。”王妃劝道,“陛下对王爷已生嫌隙,万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。”
  永王沉重呼吸几下,语气渐渐焦躁,“难不成就此束手就擒?”
  王妃略作沉吟:“王爷就算要告诉陛下,也要证据确凿,将人抓到现行。”
  “你说得对。”永王定一定神,“南秦人既然潜伏长安,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……若能将秦人一锅端了,再生擒秦灼,也算戴罪立功。”
  王妃道:“只是王爷困于府中,如何将消息递出去?”
  永王握了握王妃的手,语气温柔,目光却略带阴鸷,说:“放心,我还有能用的人。”
  ***
  几日过后已入七月,夜间溽热依旧,阁中却仍未开窗。
  红珠向来沉着,如今却频频踱步,不住眺向门边。直到秦灼进了阁子,她才略松口气,匆匆迎上去,问:“殿下怎么现在才到?”
  “有人跟着,多绕了几条街。”秦灼只穿一件素罗衫子,却已生了薄汗,先去案边端茶吃了一口,道:“这几日突然盯得这样紧。姐姐着急叫我来,是出了什么事?”
  红珠忙问:“殿下,公主府没有什么异常?长乐公主待你可有什么不同?”
  秦灼仔细一想,缓缓摇头。
  红珠见他热,便拿团扇替他搧风,秦灼自己接在手中,听红珠道:“最近有人摸着太平花行的线,查到我们头上来了。”
  秦灼皱眉问:“小秦淮暴露了?”
  “暂时没有,不然我断不敢叫殿下过来。”红珠说,“但来人明显是有确切消息,事事针对,已经拿了我们几个据点,扣下十数之人。而且动用了京兆府的势力,以涉嫌阿芙蓉交易的名头进行扣押,我们压根没法援救。”
  “扣下的人都还活着?”
  “为了审问,应当都是活口。”
  秦灼又问:“招了吗?”
  红珠轻轻摇头。
  秦灼深吸一口气。京兆尹此等所在,若是咬死不松口,只怕受的不只是皮肉之苦。
  案边铜鹤香炉徐吐青烟,秦灼目光穿过它落在虚空,沉默片刻后道:“那就撤离。”
  红珠颔首道:“妾这几日已经派人去核对名册,尽快安排百姓撤出长安。”
  “不只是百姓。”秦灼看向她,“灯山众人也不能留。”
  红珠大惊失色:“但这个节骨眼,灯山若大型撤退正是此地无银,想要东山复起就难了。文公十数年心血,岂非毁于一旦!”
  “你们也是百姓。”秦灼说,“明日传我的话,灯山所有人清理文书,不要留下任何端倪。即日起,协同百姓分批撤离,碰头地点我们今夜敲定。”
  红珠退让一步:“妾和几个心腹留下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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