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0章
“太阳落前还见秋哥在太液池那边呢。我去替春爷问问?”
“不必了,你去忙吧。”娄春琴似乎想端茶,但没有吃,过了一会才翻了一页。
案上摆一盏灯,却不是琉璃珠宝的罩子,只是一只四角素丝灯罩,像文人书斋所用之物。娄春琴喜静,房外不许人守,更别说喧哗吵闹。这会却陡然嘈杂起来,脚步声桀桀赶近,有人急急叩门叫道:“春爷,秋哥回来了!”
房门打开,扑进个湿淋淋的人影。
秋童一只落汤鸡般跪在地上,娄春琴却没有看他,目光擦过他头皮,直直看向门口的人。
秋童身后,黄参微微一笑:“我替大内官送人回来了,这小子贪玩脚滑,掉进了池子里。现在既在内官手下,还是好好管教。”
“我手下的人,就不烦黄爷来指教了。”娄春琴想起什么,含笑道,“哦,哪怕是黄爷先前的徒弟。”
黄参没说什么,合门自己走了。
娄春琴这才挪回目光,趿鞋下榻,从榻上揭了件外袍,将秋童严严实实裹住,又从案上倒了碗热茶喂给他吃。
秋童一气吃罢,娄春琴拿帕子给他慢慢擦额头,问:“干什么去了?”
秋童面露喜色,从怀中掏出一物,献宝般珍而重之打开掌心,喜滋滋道:“哥哥,我给你捡回来啦。”
娄春琴瞧见那东西,突然脸色煞白,兜手一个耳光将他打在地上,颤声说:“混账,你个混账东西,存心要我的命是不是!”
秋童不知哪里做错,忙上前抱他的腿,叫道:“我瞧你舍不得。哥哥,你擦它比擦陛下的案桌都仔细,今日不小心掉到太液池里,我见你心疼……”
娄春琴轻轻喘着气,问:“你为了捡这东西,自己跳了池子。”
“我识水性的。”
娄春琴默了片刻,突然笑了一声:“你不认得它,本来有一对。”又喃喃道:“你不认得,黄参管库房,他定然认得。”
秋童见他神色可怕,忙叫一声:“哥哥。”
“别,我担不起。从今往后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奈何桥,谁也别耽搁了谁奔前程。明儿你还是回黄内官那儿去,重新磕头拜他做师父。他才是你的好师父!”
娄春琴声音陡然尖利。他平素说话柔和,倒像个读书人,只有情绪激动时才显露点宦官的痕迹,叫人察觉是个没根的东西。这一声喝叫打碎的利片般,似乎把娄春琴自己也割得鲜血淋漓。
秋童不敢说话,许久后,风撩入窗,轻轻翻了一页书。
“扳指。”娄春琴面无表情,“给我。”
***
并州案审理进程停滞数月,终于因刘正英举发有了进展。实证面前,皇帝也无法装聋作哑,卞秀京革职、永王禁足之后,终于命三司介入、正式查办。
但刘正英并未被开释回府,反而被押下狱中。
他心中忐忑,又隔了数日,才有曾经的线人充当家眷前来探视。刘正英忙问:“可有消息,我什么时候能出去?”
“出去?刘爷,你只怕要杀头!”线人低声道,“别说你参与并州案、隐瞒多日,只是淮南侯的细作这一条,皇帝岂会容你?”
刘正英急声叫道:“李寒向我保证,会保我的性命!”
线人面有疑云,“但李寒的确没什么别的举动。”
“他没替我求情?”
线人摇摇头,“没有。”
刘正英跌坐在地,大口喘着粗气。
叫这个小子耍了!
李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保他的命,他想让自己给并州十万人赔命!
但凡有罪,全部伏诛。
狱卒催促几声,线人忙答应着,急声问:“刘爷还有什么吩咐?时间不等人!”
刘正英整个人埋在阴暗里,猛然抬头道:“你去公主府,务必要面见长乐公主,说我要举发她身边的细作,她的近身舍人甘棠是南秦细作!请公主务必听我陈情!要快!”
线人连连应是,冲狱卒赔着笑走出去。
刘正英喉咙如被扼紧,溺水般大喘着气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。
困兽犹斗,疯狗临死也要乱咬一气。
死也要拉个垫背的。
刘正英想,谁都别活了。
***
刘正英的消息递来时,长乐正倚在榻上试琵琶。
祝蓬莱坐在对面,将一碗酥酪推过去。长乐摇摇头,祝蓬莱便将碗拉回来,自己搅了搅冰,说:“甘棠那把剑的下落查出来了。”
“铸者叫冯阳子,是个南秦人。”
长乐拨弦的手指一停,“有所耳闻。”
她从不涉猎兵器武事,连她都有所耳闻,那此人绝对是内外名家。
果不其然,祝蓬莱颔首道:“这位冯阳子是南秦铸剑大师,所作都有定数。他与秦文公是至交,曾赠送文公一双对剑,内有机括,剑刃可以伸缩。长可作剑,短可作匕首。这双对剑的形制,和甘棠当日使用的兵器很像。”
长乐略作沉吟:“你的意思是,甘棠是文公亲信,或者后人?”
祝蓬莱舀了勺冰,“不打准。”
“这两把剑到底能查到源头。他若与文公有关,怎会如此堂而皇之、不作掩饰?换个兵器,不就能彻底隐藏行踪?”
祝蓬莱道:“我也问了几名铸者,说这两把剑重量轻巧,携带方便,很适合不勤武事、或者身有旧伤的人上手练习。将这双佩剑随身携带,也说明甘棠对它极其珍视。”
长乐抱着琵琶,沉默片刻。阁中奉着冰瓮,极其清凉,沉水幽香里,只听见祝蓬莱小匙搅酪的叮当之声。
沉思之际,阁外有侍人回报道:“娘娘,罪臣刘正英的家眷前来拜见,托妾捎一句话。”
“甘棠是秦人,个中内情望娘娘召见面谈。”
第206章 六十三危机
刘正英在牢中待了一身酸腐之气,在拜见长乐前,先由侍人领去沐浴更衣。整理完毕后,才带他去了阁子。
时已入秋,却仍炎热,阁中却如清凉洞府,毛孔都骤然一缩。阁中清香幽幽,纱帘低垂,依约可见一个红衣女子执扇坐在榻上,身边陪坐着个抱琵琶的白衣少年。
刘正英忙扶膝拜倒,“罪臣拜见娘娘千岁。”
女子声音悠悠传来,“开门见山吧,刘将军要举发甘棠什么?”
“娘娘府中舍人甘棠并非中原人氏,也并非只是普通南秦细作那么简单。”刘正英叩头道,“他就是秦文公独子,那位车毁人亡的少公秦灼。”
长乐摇扇的手掌一滞,片刻后方轻轻道:“哦?”
态度不明,似信非信。
刘正英忙说:“去年上巳,臣曾派人延请甘棠,试探出他的确是秦灼。秦灼眼见事情败露,便杀人灭口。淮南侯曾按秦灼样貌作一台人物屏风,虽被秦灼损坏,但加以修补,仍可略见样貌。屏风中人正是甘棠!”
长乐似乎仍有不解,“但本宫听闻秦灼双腿早就断了,只能借轮椅代步。甘棠步履生风,相差悬殊啊。”
“秦灼阴险,为了在叔父秦善手下苟且偷生,一直装得软弱无能,暗地里寻医问药、疗养双腿。这么多年,他的腿压根没有彻底断掉。他和羌君贺兰荪相好,贺兰氏邀请他入羌地医治。当年秦灼入羌的盛况娘娘应该也有所听闻,哪里是去拜访,简直是羌君纳妃的仪仗!他在羌地住了一年半载把腿接好,回程路上托言马车倾翻,正好毁尸灭迹、金蝉脱壳!”
“断腿重接,天下果真有如此神医?”
“羌地是万蛊之源,羌医多通鬼神,谁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。”刘正英急声道,“淑妃文公相继身死京中,秦灼对天家岂能毫无恨意?他苦心积虑接近娘娘,能有什么意图?娘娘切莫为小人蒙蔽,任由枕边恶虎酣睡!”
芭蕉扇轻轻摇动,带着玉镯微响。长乐口气轻松,作恼道:“但刘将军,空口无凭。”
“罪臣有人证。”刘正英说,“娘娘是否记得,秦灼曾与一名金吾卫里应外合,剿灭了太平花行的暗娼窝点。”
帘后,长乐点头说:“阮道生。”
刘正英声音急切,“是,在场有一名妓女花娘,可以证实甘棠就是秦灼。花娘已于府外等候娘娘垂询。”
帘后声音不轻不重:“见吧。”
不多时,阁门重新打开,一个身材干瘦、淡妆轻扫的少女盈盈拜倒。她抬起脸,皮肉如一层白绢绷在骨架上,两只眼黑黢黢的,简直一只行尸走肉。
花娘身上劣质香料的气息浓烈,祝蓬莱往香炉中多焚了一匙沉水。长乐将扇子合在胸前,问:“你能证实甘棠的身份?”
“是,当日甘棠闯入太平花行,劫了一个新卖进来的女人。他行踪败露,与花行豢养的打手苦战,力不能支时,妾真真切切听见他的随从叫了一句‘殿下’。公主娘娘可以仔细盘问,不只是妾,在场众人有不少都听见了。”
刘正英接她的话,忙道:“娘娘若不信,可以去金吾卫召阮道生来盘问,一问便知真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