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8章
杜筠说:“那很辛苦。”
李寒道:“千锤百炼始成兵。”
他看着盏子,突然有些自嘲:“这些都言之过早,如今并州案悬而未决,天子却丝毫没有彻查之意,只想文过饰非、草草结案。来日不可期,若到不得已之地,我这条性命是可以拚舍上的。”
杜筠问:“你要殉道?”
李寒哈哈笑道:“我还真不会殉道。殉道者为道而死,是玉石俱焚。道也一同死了,那是得不偿失。我若要死,必到不得不死之地,我的死地,必须是道生的新境。”
他又吃一口酒,语气认真许多,“但傲节,我若熬不过这桩案子……”
杜筠打断他,他并不是这么粗鲁的人。但他截然打断道:“你不会。”
“你还有我。”
李寒从这句话里听出点什么。
“我今日已呈送奏摺,请陛下允准我继续做你的陪审。陛下若驳,我便再奏;驳若过三,我可以奏请门下共议此事。”
杜筠声音轻松,李寒却沉声叫他:“杜傲节。”
杜筠笑意温和:“李渡白,你别想自个儿逞英雄。并州案,我要分一杯羹。”
“杜筠!”
李寒声音微微急切,“我是死过一次的人,不怕什么,你不一样。你有万里青云路。”
杜筠端起酒盏,对他一举,“我陪你。”
李寒凝视他许久,终于双手抬杯,与他重重一碰。
一盏昏灯前,两人相对一饮而尽。
杜筠放下酒杯,长眉微皱,“但如今以陛下的态度,并州案若没有实证再难重审了。”
李寒抬手指擦了擦嘴唇,说:“我有法子,定能让天子彻查此案。今日朝上奏请,只是为了死心。”
他似乎笑了,但声音冰冷:“我不会再对今上抱存冀望了。这样一来,一些事会好做许多。”
***
皇帝今夜谁都没有召幸,早早从甘露殿躺下,辗转反侧之际,掀被怒喝道:“夜里熏沉水不是龙脑,怎么做事的!”
帘外秋童扑通跪倒,连连叩首道:“陛下恕罪,奴婢这就去换。”
皇帝瞧他一眼,突然问:“你是黄参的徒弟。”
“劳陛下记挂,奴婢是。”
“朕又听你叫春琴哥哥。”皇帝揉着脑仁,“他俩一向不怎么对付,你倒左右逢源。”
秋童听他这样说,更加伏地不敢起身。
皇帝怒火平息,也就翻身坐起来,拿碗热茶吃,道:“春琴诗写得好,不知有没有教你识过字。”
秋童正要作答,便听殿门轻轻一响,娄春琴正捧了奏摺上来,轻声道:“陛下,李寒夜递的奏章。”
皇帝冷笑两声:“又是并州案。朕就是太给他脸面,助长他那些糟腐骨气。不愧是张霁的同门,都是无君无父的东西!”
他这几句说得极重,娄春琴没有立即接话,将皇帝吃残的热茶倒去,把枣泥酥碟子端过来。待皇帝气息缓和,娄春琴方柔声说:“李拾遗讲,个中内情,或许牵涉储副一事。”
皇帝捏一块酥,双眼微眯,“社稷所托,岂是他一个新上任的八品官能议论的?”
“正是呢。”娄春琴说,“但瞧他言辞恳切,只怕的确为陛下着想,只是一个迂人,不得其法。奴婢不敢隐瞒,便替他递送上来。”
“他若像你这般会说话。”皇帝没说什么,打开摺子。
娄春琴眼见他眉头皱紧、气息低沉下去。
不一会,皇帝已然开口:“叫黄参来。”
皇帝神态严肃,显然出了大事。秋童不敢耽搁,忙提灯去库房唤黄参。其余人皆退出去,二人说什么不得而知。等黄参领旨出门,秋童便听殿中叫:“春琴。”
娄春琴提步入内,见皇帝歪在榻上,沉声说:“给李寒口谕,他说的,朕应了。”
***
“你同陛下说了什么?他怎么突然派金吾卫来听你调遣,还准许我们继续追查?”
范汝晖刚带着金吾卫撤出别宅,杜筠忙将李寒一把扯进门里。
李寒差点没站稳,看着杜筠关上门,说:“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断,韩天理进京途中,截杀他又放走他的那名私剑。”
杜筠点点头,“是影子。”
李寒把卷宗打开,找到当时做的标注,有一行小字:非秘辛或事主牵涉最深。
非秘辛的私剑正是影子。而“事主”二字上头紧紧跟了一个“卞”字,用白粉勾圈起来。
这是他们当时没有相通、以为推断错误的地方。
杜筠皱眉道:“但影子是公子檀的私剑,怎么会和卞秀京有关?”
李寒静静看着他。
杜筠心中一紧,试探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,影子和卞秀京有私下交易?”
李寒摇摇头,截然道:“是永王。”
“京郊有一处临水阁子,是影子的接头之地,而阁子的赁主却是永王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杜筠追问后,李寒却沉默下来,他拈了拈手指,说:“我认识了一个朋友,他告诉的我。这件事可以查证,查出来就是铁证。我想陛下手下会有人去做。”
李寒继续说:“我一直在想一件事,李四郎之死事关重大,天子为什么会草草结案。我们知道,李四郎要见的人是韩天理,而韩天理知晓并州案的隐秘,那李四郎被刺杀就是一种灭口,杀他的人不想让并州案的真相大白天下。后来我调到出入簿子,发现这件事结案是在立冬日。而当天清早,永王从封地回京,不等开宫门便连夜进宫面圣。”
杜筠打断道:“你是指,杀害李四郎的刺客是永王的人?”
李寒问:“你记不记得刺杀李四郎的凶器?”
“一枚飞刀。”
“是,我奉旨主审后,当街行刺的刺客也是用的这枚飞刀。在七宝楼刺杀李四郎、又试图用飞刀杀我灭口的的确是同一个人,而且是个影子。”李寒说,“是京西酒肆卖酒的二娘子,她为永王做过事。”
杜筠点点头,“也是你那位朋友告诉你的。”
李寒默认,接着道:“二娘子不久前横死酒肆,很可能就是被影子灭口。这件事官府已经介入,她的影子身份不会再隐藏很久,和永王的瓜葛也能查出来。”
“我们再说回李四郎遇刺案——李四郎被二娘子杀害后,永王进宫面圣,很可能告诉了天子韩天理已在京都。天子为了按下并州一案,便将李四郎遇刺案草草了结,而且我记得当年年底,京城戒严、严查流民,并且明令禁止并州人入城,只怕也是提防并州知情人进京告状。调动城防、只手结案,这不是永王能染指的事,势必得到天子首肯。”
李寒沉吟片刻,“同时,立冬日永王因与长乐公主车驾相争受到训斥,皇帝又追封慧仁太子加以弹压,并非因为天子爱女。天子是以长乐公主姐弟为幌子,对永王没有妥善解决并州案施加惩罚,也是对他的警告。但我相信,永王绝对没有把自己和影子有交易一事告知天子。”
当朝亲王与前朝皇子的私剑勾结,皇帝难保不会想到作乱谋逆。
杜筠瞭然,“所以你把这件事揭破了。”
“是。”
李寒霍地站起身,“并州案的目的是捕杀公子檀,并且是在天子默许下进行的,那天子绝不会下旨彻查。但如果永王和影子勾结,这就牵涉到夺嫡党争甚至犯上谋逆,天子如此量狭多猜,不会容忍一个有野心又有异心的儿子。永王触犯了他的逆鳞,他绝不会再袒护永王和卞秀京。”
杜筠心惊肉跳。
离间天家,以此诛心。
李寒长长呼出一口气:“傲节,口说无凭,并州案要审判必须有铁证,但人证物证已荡然无存。真正可能残留的蛛丝马迹,只可能在卞秀京和永王内部、当年涉事之人当中。但以你我之力,想提审这些人根本不可能,我需要天子这道圣旨的助力。”
他竟要借天子之手拔除永王。
“这就是我的盘算和阴谋。”李寒笑了一下,“这不是君子的行径,你怎么说我都认,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做。我可以不做君子,但我要做人。”
“君子有三德:仁而无忧、智而不惑、勇而不惧。”杜筠只说了这一句。
他走上前,拍了拍李寒的肩膀。
日色过树,映入窗中一片幽绿。二人如立碧玉,两两静默片刻,杜筠便开口问:“下面要怎么做?”
李寒看向他,“记得那个卞秀京拒不肯交的人吗?”
杜筠点点头,“有了这道圣旨,就能提审刘正英了。”
***
刘正英人虽带到,却死不开口。
李寒瞧完他的供状,转手递给杜筠,说:“正常,天子如今没有对卞秀京出手,永王也还是当朝亲王。有这两棵大树在,他犯不上背叛担风险。”
杜筠过目不忘的好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,他沉思片刻,突然道:“渡白,你记不记得拿到花行那卷簿子时,你提审众人,当中徐丽娘的供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