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7章

  于是韩天理想,等审案之时将此事徐徐上告。
  但他尚未将公子檀之名道出口,便被卞秀京当堂打死。
  这也是为什么卞秀京殴杀韩天理、进宫面圣之后,皇帝非但没有惩戒他,还由他大张旗鼓在京过了生日。
  因为卞秀京把公子檀一事封在了死人嘴里。此事一旦揭发,皇帝居然为了诛杀前朝皇子而放任并州十万百姓冤死屠刀之下,是时民怨沸腾,很可能会牵动他的龙椅。
  视百姓如草芥,视权位如秘宝。流血漂杵被粉饰,十万生民被践踏。
  这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,这就是众口称颂的明君!
  阮道生沉默半晌,问:“你呢?”
  李寒停顿一会,才明白阮道生在问他什么。
  韩天理仍对皇帝抱存希望,那你呢?
  我吗?
  一片死寂里,李寒喉中咯咯一响,忽地哈哈笑道:“君父。”
  他双手颤抖,跌坐在地上笑起来,终于遏不住放声大笑。
  君父啊。
  阮道生眼见他俯身在地,以袖掩面,如同野兽般爆发一声嘶吼,渐渐失声痛哭。
  前后相交十余年,这是李寒在他面前最为失态的时刻,在此之后,他再未见李寒崩溃过。正是在窥知真相的这个午夜,李寒终于触摸到弑君之剑的剑柄,但离杀死君君臣臣的自己还远远不够。现在还不是他剔骨还父、自刎重生的时候。
  但对并州案来说,已经够了。
  阮道生没有叫他,由他自己平息。半晌后,李寒大喘着气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,抬臂擦了两把脸,说:“我要回京。”
  阮道生看向他,“这些只是推断,没有证据。”
  “不会有证据了。”李寒迎他的目光一笑。
  “如果只是卞秀京杀良冒功,多少还有蛛丝马迹,但这是皇帝授意。”李寒说,“所有铁证如山,都会变成伪证。”
  阮道生看他一会,“你已经有主意了。”
  李寒望向庙中,无头主像衣袂蒙垢,却端庄若神明。
  “我杀不了执刀人。”
  他昂然抬首。
  “但我要断他的刃。”
  ***
  夏夜多雨,又一夜暴雨倾盆。
  两马一前一后疾驰,在险滩头急急勒住,马蹄飞溅一片泥花。
  夜色因雷电时明时暗,黑暗尽头,数条人影被暴雨冲刷。
  他们头戴斗笠,身着黑衣,手提长刀。动作一致,似乎一群复刻的鬼魂。
  阮道生一手挡住李寒,将环首刀从腰间拔出鞘。
  “你果然活着。”为首者客客气气叫道,“重光。”
  阮道生将一枚响箭丢给李寒,着意压低声音:“我拖住他们,你先回城。走官道,今夜进城后放掉响箭,城里会有人接应。告诉他们,你是阮道生放鸽子要送的人,他们会护你周全。”
  李寒咬牙问道:“你怎么办?”
  话刚出口,对面刺客已冲破雨幕、如箭般飞速刺来。
  暴雨瓢泼里,刀锋相撞迸出火光。
  阮道生不答,只举刀迎击。那是李寒第一次见识私剑的威力。
  面前鏖战的不是人,而是一群夺食厮杀的野兽。阮道生身陷其中,如同被群豺围攻的一头孤狼。环首刀是他唯一的爪牙,在别人那里尚无法自卫,但在他手中却变成最利的武器、天降的神兵。
  兵器发挥的威力已不由兵器本身决定。
  四溅的不知是泥水还是血水,电光劈落时阮道生侧脸已经沾满鲜红。他却不知疼痛、不知疲倦般,突然双腿一蹬马镫,以惊人的爆发力腾到半空,横刀将两名刺客打落下马。
  包围圈瞬时被撕开一个裂口。
  于此同时,阮道生低声喝道:“走!”
  他背对李寒调整呼吸,扬声道:“并州十万冤魂在上,叩谢李郎!”
  李寒没有迟疑,咬紧牙关急抽马鞭,飞速从撕破的包围圈中疾奔而去。
  暴雨如同疾鞭抽打在脸上,李寒听见身后叠叠翻涌的追杀声,不断迫近、不断被拦阻,他什么都来不及想,能做的只有跑、快跑、不回头地跑。
  口中铁锈气越来越浓,心脏如雷搏动时,他望见不远处矗立的城门,用尽全身力气放出那枚响箭。
  啪地一声,在半空炸裂,宛如烟花。
  果然,冲入城门后,又人快马前来迎接,和他接头后急声追问:“阮郎呢?”
  李寒张了张嘴,没有说出一句话。
  雨终于停了,污垢冲刷殆尽,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。他摸了把脸,手心一片被冲淡的鲜红,像流了满面血泪。
  第204章 六十一阴谋
  李独回,阮未归。
  秦灼捏了会纸条,旋即团了丢进香炉里。红珠一招手,一旁的侍婢便将鸽子抱下去。
  红珠觑他神色,将新打的茶汤递给他,“阮道生生死不明,咱们不能把并州案的消息来源全押在他身上。”
  “李寒回来了。”秦灼接过茶盏,浅浅啜饮一口,“他回来,说明案情有了突破。”
  “想必殿下也在公主府得了消息。”红珠拾了枚团扇慢慢摇,“梁皇帝得知李寒赶赴并州后,意图施恩,擢他入谏台。无需考核既做谏官,古往今来,独此一人。”
  这是要拿恩宠堵他的嘴。
  秦灼瞧着盏中汤花聚散,轻轻微笑道:“焉知不是太阿倒持,授人以柄?”
  他将那盏茶饮尽,取帕子擦干净手指。
  ***
  李寒回京之日,皇帝正式下旨,任命李寒为门下左拾遗,官从八品。
  李寒本是罪人之身,金口亲判不得科举。如今却跳过抡才之制超擢他入朝为官,如此殊荣前无古人。
  含元殿上,李寒手捧笏板,着一身八品银青官袍,依礼受命谢恩,列队一侧。
  近日没什么大事可议,大多是纳贡税收和七宝楼建筑的进程。皇帝一一听过后,语气平淡:“至于并州一案,尚没有证据证明韩天理所告属实。如今边关战事吃紧,没有什么切实进展,便命卞秀京回去带兵吧。”
  竟连个样子都不做,要如此轻轻揭过。
  李寒当即出列,“草民——臣有本要奏。”
  皇帝眯眼看他,“哦,并州一案可有物证呈上?”
  “尚未。但臣前往并州颇有见闻,今已将并州案脉络梳理清楚,写成奏章,请陛下一览。”
  李寒将奏摺呈上,皇帝从娄春琴手中接过,瞧了一眼后目光转而阴冷,“李卿,你要思量清楚。”
  李寒抱笏躬身,“请陛下彻查此案。”
  “没有实证,只是你的臆测而已。若百官都是如此断案,那朝廷的法纪就不要讲了。”皇帝睨向他,“朕也派人去查访过并州,见到了韩天理的家人,说他得了失心疯,疯言疯语冲撞御前,做不得数。但你不在京中不知此事,不知者无罪,退下吧。”
  皇帝摆了摆手,示意散朝。娄春琴知晓圣心,捧拂尘扬声道:“有事启奏——”
  “陛下。”李寒出言打断。
  众目睽睽下,他走到殿央,捧圭、横圭、落圭、叩首圭上。
  “请陛下彻查此案。”
  ***
  朝议不罪谏官是传统,哪怕李寒闹得圣心不悦,皇帝还是没法对他下旨惩戒。
  李寒下朝没找着杜筠,便一个人走了。百官多闻其名,如今领教了他的直言冲撞,不免纷纷侧目。李寒倒很无所谓,先去拜见了青不悔,便回了别宅。
  天色已晚,屋中灯火已明,里头影绰立着个人影。钟叔替他开门,果然听见杜筠笑道:“特备薄酒,为你接风洗尘。”
  并不为他入仕而贺。
  桌上有一壶热酒,二三小菜,二人说着吃了一会,杜筠便替他满酒,自己举杯道:“从前渡白与我讲,曾立志做言官。做当朝的言官不是什么好事——但不管怎么说,总算尘埃落定。”
  “如今改了。”李寒仰头吃一口酒,“我要做宰相。”
  闻他如此野心之语,杜筠却没有哂笑,反而认真思量片刻,缓缓摇头道:“今上并非雅量宽宏之人,你从前作诗詈骂,今日又当廷顶撞。要入凤阁做宰辅,难。”
  “我并没有说要做今上的宰相。”
  杜筠略作停顿,说:“永王阴刻,岐王心深,皆非善与之辈。但我知道渡白,一定是要择明主的。”
  杜筠从不肯言论夺嫡事,如今一句话出,李寒反倒一惊,一时不知要如何应答,已听杜筠再问:“如果没有明主,渡白愿意屈就吗?”
  李寒没有当即回答。
  杜筠继续道:“自污其名,是折小节;侍奉昏君,却是背大德。”
  李寒道:“但越是昏君之治,越需要贤臣辅佐。如比干之于纣王,伍子之于夫差。”
  杜筠为他满斟一杯,“可比干剖心,伍子伏剑。贤臣配庸主,难得善终。”
  “若无明主,我就自求明主。”
  李寒沉思片刻,说:“古人曾言君臣之道,臣或为手足、或为犬马、或为草芥,就是没有做过人。我却以为,君当为剑器,臣当为铸者。频经打磨,终能使钝剑锋利、不材成器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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