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1章

  弦声越拨越急,鼓面越擂越紧,催逼到极处时骤然一寂,停顿两息后,忽地一声筚篥吹彻。
  在场宾客天灵盖几欲击飞,浑身过电一般。一地之内,一时之间,无分男女,泪下纷纷。
  ……是许多年前,崔如忌自作的曲子。
  一轮满月下,红衣少年筚篥声响,一旁男孩睁大眼睛,静静倾听。
  此传奇作后,天下人但论筚篥声,无人不道《冯蛮儿》曲终调。
  有宾客忍不住问:“敢问娘子曲名?”
  小旦爽朗道:“此乃崔十三郎如忌公自度曲也!”
  自此羁人说芦管,只独骑鹤问崔郎。
  筚篥声又起,一转再转,直上九霄。张霁终于称心如意,拊掌大笑。
  满座宾客的掩泣声里,他笑得前仰后合,眼中却似含血泪。
  他还那么小啊。
  我已经长大了。
  掌声停息时,厢门被人霍地拉开。
  屏风外,露出李寒难得骇然的脸。
  张霁对上他的视线,微微一笑。
  酉时三刻,戏已收场。
  ***
  李寒要试张彤衷鼻息,张霁已端起酒杯,打断道:“死了。”
  李寒不理他,仍伸指试探,身形片刻僵硬后,缓缓从空着的位子上坐下,轻声说:“张佚云,我要怎么救你?”
  “你别救我。”张霁掐着酒杯,像掐一个人的脖颈,“渡白,我活到今天,就是为了这桩事。整整八年,这桩事我按死在心上,一个人没有告诉,任我外祖母哭瞎双眼、我母亲大病一场,我什么都没有说。”
  李寒点点头,“我明白。”
  李寒并不赞同,但他理解张霁。
  崔氏如知此事,定要倾力复仇。但张彤衷也是累世世家,一来一去很难当真斩首。张霁痛恨其父,却顾念祖父恩惠;但崔氏对他更是恩重如山,不管皇帝如何判决,都不会是他最想要的答案。
  张霁隐瞒实情多年并非包庇。他不欲牵连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。
  他要自己复仇。
  是故苦心孤诣,饮恨泣血,磨此一剑,整整八年。
  张霁对他笑了笑,拿起一只干净酒杯给李寒倒酒,说:“渡白如今深陷案情、脱身不得,若只是我一家私事,我绝不会打扰你。”
  厢房中有三个位置,三副碗筷。李寒本以为是张霁等候自己才安排的,但听他此话一出,显然不是。
  李寒道:“当年张彤衷设鸿门宴诱杀崔如忌,还有第三个人在场。”
  “不愧是李渡白。”张霁点头笑道,“的确,有第三个人。”
  “五龙紫玉佩。”
  李寒浑身一震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  他不可置信道:“建安侯。”
  张霁缓缓点头。
  李寒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,“张彤衷上奏说,崔如忌是并州奸细,那你阿舅应当是在并州赶来。建安侯若在场,难道也是在并州来的?”
  张霁道:“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。”
  石破天惊。
  难道当年并州一案,还与建安侯兄弟有关?
  “建安侯当年也只是个小孩子,我也不认得,只看见那块五龙紫玉佩,有很深的印象。”张霁说,“我当时跑到厢房外,只听了几句,意思也糊涂。阿舅大意叫张彤衷庇护这个孩子,自己要进京告状。我现在想想,很可能我阿舅已知并州案内情,要面圣状告卞秀京。”
  但崔如忌没有想到,他信任的姐夫反而对他挥下屠刀。
  李寒忙问:“建安侯呢?张彤衷把他怎么了?”
  张霁将手在颈前一横。
  死了。
  李寒大惊失色,“是你眼见?”
  “我就在房外。”张霁面色冷漠,“我阿舅不曾对他设防,他杀我阿舅只是眨眼之间,接着把那孩子提起来……易如反掌。”
  李寒把推断接下去:“接着,张彤衷带着这两颗人头去见卞秀京投诚,是以步步高升。卞秀京趁机给崔如忌罗织罪名,让他一代义士变成奸细罪人。”
  张霁残忍一笑:“对吧,天衣无缝。”
  “那建安侯呢?”李寒越想越惊心,“建安侯为什么出现在并州?卞秀京拿到建安侯首级之后,为什么没有半点说法?”
  还有,公子檀匿迹已久,现在通行说法里,“影子”直接护卫的是建安侯。
  建安侯已死,那影子真正的主人是谁?
  刺杀韩天理、逼迫曹青檀、屡次干扰计画的那只手究竟是谁?
  面对疑问,张霁轻轻摇头,“这些我并不清楚,只觉得这些与并州案有关,有用没用的,先说给你听。”
  李寒点点头,陪他静坐一会。外头传奇唱完了,一片喝彩掌声,不久宾客聚散,又换了戏唱。
  李寒突然说:“你很恨张氏。”
  张霁仰头吃酒,笑道:“明知故问。”
  “你恨张氏至此,但没有改姓。”
  酒盏叮地放下。
  张霁眼望向杯底,认真道:“我不会改姓。”
  “张氏的罪孽就要张氏自己了断。这是我给我阿娘、给我阿舅、给我母族崔氏的一个交代。张彤衷永远不会认罪,那这个罪我来认。我要张家活着的人在崔家牌位面前,世世代代抬不起头。”
  “现在我大仇得报。我终于敢说,自己是崔家的儿郎了。”
  他眼含泪意,也眼含笑意,又吃一口酒,轻声叹道:“渡白,你要为我开心。”
  李寒点头,“我为你开心。”
  如果这能让你放过自己。
  八年前,张彤衷设宴杀死的并不只是崔如忌和建安侯,也并不只是为他今后的死亡埋下伏笔。
  他杀死的,还有门扇缝隙外那个做孩子的张霁。
  崔如忌的惨死,变成了张霁一生的心魔。
  李寒不知道要说什么,宽慰、奉劝、怒骂、挽留……在生死面前,说什么都如此无力。
  而张霁连生死都看破了。
  宾客喧哗声突然被打断,官差呼喝声从门外传来,紧接着直奔甲字厢房,砰地将门踢开。
  李寒瞭然地看向张霁,张霁面带微笑。
  他自己报了官。
  锒铛作响时,李寒尚未回神。直到张霁铐上锁链走出去,背着身,放声大笑道:
  “李渡白,你要为我立传!记好了,不是张家十三子,我是崔氏十三郎!”
  那笑声冷水般泼了李寒个彻头彻尾。他一个激灵,匆忙擦了把脸,飞快冲出门去。
  第200章 五十七狸猫
  杜筠这几日得了风寒,天擦黑便睡下,却一直不得踏实。刚浅眠一会,就被一阵大力擂门声惊醒。
  李寒汗泪涔涔地闯进来。
  他从未见过李寒如此狼狈模样,心中大骇,还没问出口,便听李寒冷静道:“张霁杀了张彤衷。”
  《冯蛮儿》的终章,大仇得报。
  杜筠心中隐隐有此揣测,却不料张霁真敢下手,忙问道:“怎么这么突然?他早就谋划好的?你怎么知道的?他人呢?”
  “人已经押去台狱,万寿楼甲号厢房,官兵已经把地方围了。”李寒气喘吁吁,冲到堂中遍找卷宗,“并州案与建安侯有关,卞秀京屠尽并州要搜找的很可能就是他!”
  “什么时候了!案子放一放,先商量张霁的事要紧!”
  “张佚云是弑父!”李寒断喝一声,“子弑父如臣弑君,这是大逆!有君臣父子的纲常在,当今天子会宽宥他吗?不论如何张佚云都难逃一死!但如果背后有隐情,说不定还有转圜。”
  “当务之急就是理清并州案,这样才有可能把张十三救出来。”李寒席地坐下,推手柄案卷滚开,平复气息说,“傲节,我们不能乱。”
  杜筠抬袖遮了会脸,把袖子放下时神色已然镇定,问:“怎么说?”
  “崔如忌从并州救走建安侯,转而去邺州投奔张彤衷,张彤衷却杀了他二人向卞秀京邀功。就这样,崔如忌变成了出卖并州的奸细,崔氏因此被打压至今。”
  “建安侯?”杜筠皱眉,“并州案和建安侯有什么关系?”
  “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猜想,卞秀京屠城很可能是在找什么人。”
  杜筠倒吸口冷气,“你是说……”
  “只是推测。但建安侯公子檀干系天子登基一事,陛下又对卞秀京多番包庇……”李寒不再说下去,“知情人太少,我要去并州一趟。在我回来之前,京中拜托你与老师,无论如何要拖延时日,等我回来再审张霁一案!”
  杜筠急声道:“时过境迁这么多年,就算去了并州,你能查出什么来?”
  “不查只能束手就擒,去了还有一线生机。我们在京中推导的再缜密,也只是猜测,要定案,必须有凿凿铁证。”李寒把案卷又过了一遍,卷起来交在杜筠手中,“兵贵神速,我去找老师拿令牌出城,今夜就动身。为免招致追杀,我的行踪不要外传。但凡事有万一,我若有不测……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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