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0章

  李寒道:“撤诉说明他知道了女儿的下落,但不准备动用公职之便。”
  杜筠沉吟片刻,“只能是为阴私之事。”
  李寒正欲开口,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,钟叔小跑过来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郎、郎君,张老太公刚刚没了!相公送来帖子,叫你明日一早去吊唁……这个时辰了,赶紧歇下吧,十三郎明日还要仰仗你们呢!”
  李寒与杜筠对视片刻。
  张霁的祖父驾鹤西去。
  他们隐隐感觉,张霁所说的“时候”就要到了。
  ***
  张府灵幡重重,遍户飘白。
  张霁是老太公长孙,自然与其父一齐跪在首位。张彤衷似乎不适应和这个儿子如此近距离相处,面色尴尬。他的继妻立在一旁,也面有不忿。
  青不悔前来吊唁,后头领了李寒和郑素。李寒上前上香祭拜,正见张霁起身,面色微微憔悴,眼眶通红,却一无泪水。
  李寒轻声道:“佚云,节哀。”
  张霁握了握他的手。
  李寒道:“你照顾好自己,家中有事但凡找我。我虽帮不太上什么,到底能做些力气活。”
  “祖父遗言,一切从简,无需七七,子孙守过头七就好了。”张霁持他的手臂,嘴角轻轻一动,“头七之后,等我消息。”
  李寒一时没转过来,“什么消息?”
  张霁反而不再多说,拍拍他的肩膀一笑:“走吧。”
  李寒只觉他有些古怪,却说不出哪里不对。这种异样如剑悬顶,竟叫他连日生了寝食难安的恐慌,直到张老太公头七过后——确切说是当晚,张府送来一张信笺。
  是张霁的行书。
  “明日酉时三刻,万寿楼厢房甲号静候弟至。案之所系、兄之故事,愿与弟雅谈。相期已定,勿早勿迟。兄佚云拜寄。”
  第199章 五十六佚云
  翌日,万寿楼,酉时一刻。
  张彤衷一进门,见楼中已搭了戏台,众人已扮相候场。台前撑一挂白面招旗,上题“冯蛮儿”三字,另一边题著作者,正是张霁。
  他瞧这一会,已有小厮领他去厢房。张彤衷打帘前抬头一看,正是甲号。
  帘子一撩,里头坐一个少年人,一身火红,正斟一盏酒吃。
  张彤衷一见便竖眉怒目,指着他道:“你祖父刚过了头七,你便穿红戴绿、吃酒看戏,你的良心叫狗吃了!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!”
  他对张霁理亏,在儿子跟前总是灰头土脸。如今好容易捏住错处,正想发作一通,视线一低,剩下千篇说辞突然梗在喉中。
  桌上,一张擦拭如新的铁弓。
  张彤衷一顿训斥,张霁却不以为忤,甚至微微一笑,对他抬手道:“父亲入座吧。”
  他已经不称自己“父亲”多年了。
  张霁这一唤,难免牵动张彤衷寸许柔肠,便叹一口气从一旁坐下,道:“你祖父驾鹤不久,你便做这孟浪行头,要京中怎么说你?”
  “我的传奇作好了,祖父一直想听,却没能等到。”张霁往外望去,“这是我作的第一部戏,邀父亲前来,就是听这头一场。”
  他这几句话说得软和,张彤衷道他见过生死转了性子、有修复父子亲情的意图,便顺着道:“我儿长大了。”
  张霁轻轻一笑,吃了一盏酒。
  厢房在一楼,围了三面屏风,留了一处看戏进人,外头不容易窥到里面。屏风上画寻常金绿山水,但张彤衷看在眼里,总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。
  外头传奇已唱了半场,因是塞外故事,所取乐器多是胡琴胡笛。张彤衷正挟菜,忽听一道乐声响起,凄若雁唳,右手轻轻一颤。
  张霁将菜挟给他,笑道:“父亲,手滑了。”
  张彤衷答应一声,随口道:“这笛子吹得太凄切了。”
  “不是笛子。”张霁说,“是筚篥。”
  “这乐工已算百里挑一,但真论起来,还是我阿舅吹得最好。”
  听他语及崔如忌,张彤衷浑身一震。
  他突然意识到哪里眼熟。
  这里的布景、格局、菜色、装饰、一草一木、一花一石,跟当年他诱杀崔如忌时一般无二!
  也是甲号房,也是在听戏,也是这样一扇三围的金绿山水屏风。
  小厮端上一只乳猪,便合上屏风快步退下。
  这是他杀死崔如忌前上的最后一道菜。
  张彤衷脑中轰然一声,他瞧着张霁,像瞧一只鬼。
  不可能、不可能,张霁怎么知道,张霁不可能知道!
  这不是他的儿子。张彤衷想,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。这是崔如忌、是崔十三郎,是崔家的那个混账来找他勾魂索命!
  外头正唱到精彩处,一片鼓掌叫好声里,张霁抽出一把匕首。
  他缓缓切割猪头,金黄汁液顺刀刃流下,像斩首的颈血。
  ……那是张彤衷杀死崔如忌的匕首。
  张彤衷只欲快走,却脚步发麻,浑身酸软。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喝进的是什么。
  软筋散。当年他设宴骗崔如忌饮下的东西。
  他的儿子,要用同样的手段杀他。
  苦心积虑,身临其境。
  恨之入骨。
  张彤衷瘫在座位上,几欲破口大骂,但声音却像被掐死在喉咙里,即将吊死般咯咯响着:“你这个畜牲、你这是弑父——”
  “想起来了。”张霁将猪头切断,将盘子转向张彤衷,“我还以为你第一眼就能想起来呢。”
  他摇头笑道:“还是我太把你当个人了。”
  “你、你怎么可能……不可能,你不可能……”
  “人在做天在看,怎么不可能?”张霁擦了擦匕首,坐得离他近了些,“不信,我讲给你听。”
  “元和七年底,你做邺州长史,我阿舅——崔十三郎来投奔你,同时还带了一个人。”张霁不疾不徐道,“并州案发后,这个人被卞秀京全州通缉,我阿舅当年西塞做游侠,遇到了他、搭救了他。但当时卞家军搜捕的圈子越缩越紧,他们二人不好躲藏,阿舅便想到了你,与并州一州之隔的邺州长史,他的姐夫。”
  “当时我阿娘已与你恩断义绝分居两地,只是顾着阿翁大寿,没有立即同你和离。但阿舅久未归家,不知内情。他想将此人托付给你,你表面答应,设宴延请他,在邺州万康楼的甲字厢房,记得吗?”张霁吃了口酒,叹息道,“他记着你是他的姐夫,好信任你啊。”
  张彤衷浑身颤抖,面色涨红,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,只能用白眼看他。
  张霁吃空酒盏,举着杯道:“他就是这么和你喝着酒,对你说,别和我阿姐吵啦,她只是脾气倔,心里是在意你。阿霁是个好苗子,等他再大些,我就把我那副铁弓送给他。”
  说到这里,张霁站起身,给张彤衷满了一杯酒,又走到他身后,将他从椅中扶正。
  “就这么说着,你起身给他倒酒,站在他身后,叫他一声,十三郎。”
  嚓地一声。
  张霁手中抽开一线寒芒,正横在张彤衷脖子前,轻声说:“他一回头,你就用这把匕首,割断了他的咽喉。”
  说到此处,张霁话音一顿,笑道:“别这么看着我,父亲。你忘了吗?我那时跟着你住,听说阿舅来了,自己跑来找过。你杀死我阿舅之后,回府看我一眼。我睡熟了,对吧?如果我当时表现出一分慌乱,你会不会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?——就像夏苗那日、就像进京之前,那头专门来咬我的花豹一样。”
  张彤衷喉间咕咕作响,拚命挤出走调的声音:“不……不是我,阿霁,你是我的儿子,我怎么会害你?是你继母……是她、是她眼红你是我的嫡长子,你弟弟总要被你压一头,是她要害你……不干我事、不干我事!虎毒不食子!”
  “推罪他人、隐遁裙钗,张博士,好要脸啊!”张霁低声喝道,“你背弃我阿娘、害死我阿舅,又三番四次想杀我灭口,我留你苟活到今日,全是为了阿翁!阿翁待我恩重如山,我不愿他眼见你叫我手刃、痛彻心扉!张博士,明白了吗?”
  张彤衷眼珠充血,口中连声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  但他叫不出声。
  “你记得我阿舅死时才几岁吗?十八岁,和我如今一般年纪。”
  张霁笑着叹气:“他还那么小啊。”
  匕首飞快一抽。
  鲜血泼溅如滚玉,台上唱词流利如走珠。
  张彤衷往前一栽,被张霁托住颈侧,将头缓缓按在桌上。接着,他抽出帕子擦干净手。
  他不急着走,从自己位子里坐下,左手随鼓点轻轻敲打节拍,右手端盏一口一口地吃酒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  屏风外,大弦铮然一响。
  小旦双剑一掼,双膝跪地,向天高呼一声:“娘呀——”
  大雪夜,冯蛮儿大仇得报,摘了竹笠扔了剑,朝天三拜谢爷娘。
  厢房里,张霁阖眼点头,如聆天籁,也陶醉了、动容了。他轻轻扯开嘴角,却没有出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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