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

  “但我没法认识所有在并州的人。”
  秦灼手势没有停顿,将药涂好给他晾着,说:“我不认识并州人,但我认识你。你不认识所有并州人,那就找么。阮郎,抽丝剥茧,顺藤摸瓜,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?”
  “我最擅长的不是这个。”
  “那你擅长什么?釜底抽薪、过河拆桥吗?”
  阮道生问:“你真想知道吗?”
  秦灼越听越觉得不对,阮道生本是最直截了当的人,做事最厌恶拖泥带水,今夜二人一问一答,已偏题十里。他刚要开口,却触到阮道生的目光。
  他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目光。
  阮道生目光烫得吓人,但他自己又冷的要命,两束火炬灌在眼中,把冰做的皮肉融了一双做眼眶的黑洞。就是这么冷热交煎里,秦灼说不清自己是被烧伤还是被冻伤,他的知觉模棱起来,也不明白心跳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。但他熟知自己的恐惧,自己的恐惧不是这样。
  秦灼会盘查计画,但绝不会剖析自己。自剖太痛苦,他是个绝对趋利避害的人。未知之事利害难辨,他宁肯不要那如饴之甘,也不愿受这烧手之患。
  秦灼将阮道生后颈散落的发丝拂到他肩前,别开脸去拿纱巾给他缠伤,说:“还是讲讲你怎么认识的红珠吧。”
  阮道生道:“我不认得她,但约莫知道是什么事。”
  “我去最后一次任务时,远远瞧见一辆马车。”
  听他这意思,那马车里估计就是红珠。
  秦灼问道:“什么任务,又是什么时候?”
  阮道生不说话。
  那就是不能说。
  空耗一晚上,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,秦灼却没意料中的烦躁,将纱巾打结,拿剪子剪断,说:“一日一敷,十日不要沾水。你这个身体,三日就差不多。”
  秦灼拿给他拭血的帕子擦了擦手,阮道生将外衣披上,突然道:“你上回说,不欠我了。”
  “是不欠了,这次是买卖。我给你上药,你回答我的问题。”秦灼突然笑了一声,“阮郎,你同我说这些,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?”
  阮道生说:“既觉得是假话,又何必问。”
  秦灼猛地站起来,一时气结,用力把另一块纱布拍在他一道裸露的淤伤上。
  阮道生一声不吭。
  秦灼拔腿就走,临到门前说:“药放这儿了,记得涂。”
  “……还有。”他脚步一顿,到底开了口,“你和师父……和曹爷好好说说吧。他知道你有私隐,还肯真心待你,不容易。阮郎,千金易得,真心难求。”
  秦灼跨出门去,阮道生将衣衫穿好,自觉将丢在一边的甲胄抄起来。
  果然,没一会秦灼便匆匆赶回来,正对着他手指门外,说:“这是我屋,你走。”
  ***
  并州惊天一案轰轰烈烈,民怨沸腾之际,矛头也指向了斗乐夺魁的岑知简。倘若不是岐王援手将他送到御前,那并州一案永无再见天日之时。
  以韩天理之曲声凄切,为什么会输给岑知简?
  是岑知简贿赂公主府夺得魁首,还是他本就是永王的帮凶,才受其驱遣,专门阻挠韩天理上告御状?
  一时之间,攻讦之声如同箭雨,向岑知简纷纷射去。岑知简依旧深居简出,整个人闭入七宝楼,不作应对。
  一日日暮,工事稍息,岑知简坐在楼头,抚动琴声。这个时候,大夥要么驻足静立,要么自己做活,不敢上前打扰。
  突然之间,响起一缕笛声。
  笛声追着琴弦,一高一低,相和相缠。随着登楼而上的脚步声响起,笛声越来越近,岑知简手中未停,在楼梯口看到横笛的梅道然。
  二人对视片刻,琴声转急,笛声转促,跃出窗外飞向云间,最后又跳回耳中。
  一曲毕,梅道然放下笛子,坐在岑知简对面的窗台上,夕阳下,一身蓝衣染得发紫。
  岑知简手停弦上,道:“这首曲子,我没有在人前弹过。”
  梅道然指了指耳朵,“咱有耳力。”
  他看向岑知简抚琴的手,“我头一次听你弹,就能追上你的曲子,算不算知音?”
  岑知简看他一眼,“差得远。”
  “你这曲子忒复杂,那几个音撩的,就差跑天边去了。我这笛子兄弟腿脚不便,能追上就不错。”梅道然不生气,突然目中一动,叫,“岑郎,你来这边,给你瞧个东西。”
  岑知简眉头微蹙,还是放下琴,举步走到窗前,问:“什么?”
  梅道然再度横笛在唇。
  他嘴唇一动时,岑知简感觉自己看到一只音乐的小鸟飞出笛孔,羽毛透明,如同水晶。笛声冲向天际,小鸟飞过白云。不一会,天边传来闷雷般的响动。
  岑知简仔细一听,这不像雷声,更像群鸟振翅之声。
  但七宝楼址在坊市,哪里能有这么多的鸟?
  下一刻,岑知简看到,红紫蔓延的天际,像突然绽开一朵烟花一样,四散开无数飞鸟。它们如同觅食般追寻笛声,纷纷飞入楼中,在二人身边盘旋不断。
  一只白鸟从岑知简袖边掠过,像白鹤图纹飞离道袍。岑知简眼中光彩闪烁,赞叹道:“百鸟来仪,竟非虚闻。”
  梅道然放下笛子,笑道:“都说乐圣才能召来百鸟,你看我这道行,能够上人家的脚后跟?”
  岑知简笑了笑,没有评价。
  “但我若去斗乐,只凭这个场景,岂能有人与我相争?”梅道然看向他,“人言议论,从来最重噱头。竞赛中曲子如何不重要,重要的是什么事,什么人。”
  他吹了段哨子,飞鸟振翅,冲出窗外。岑知简远望天边,轻声道:“多谢。”
  梅道然笑笑:“咱俩共处七宝,怎么也算个同僚,岑郎客气。”
  岑知简扭头看他,突然道:“岑丹竹。”
  这是他的字。
  梅道然一愣,也笑了:“好说,梅蓝衣。”
  ***
  皇帝的口谕三月十三就下了,圣旨却磨到二十才磨出来。旨是御前行走来拟,他们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。皇帝要拖,尽量拖到卞秀京回京再审,这是给卞氏留插手的可能和后路。
  显然易见,皇帝还是低估了民怨之威。韩天理劝春宫告状之后,民间请愿者众,强烈要求皇帝重审并州案。能拖二十日已是极限,皇帝不能将这桩案子置之不理。
  也就是二十这天,从崤北伤退的郑素一路奔波,终于再回京城。
  郑氏满门忠烈,郑素本家已无高堂长辈,独青不悔一个将他抚育成人的舅氏,郑素便不回自家,先行去了青府。
  青府里少有仆役,只一个老仆钟叔、一个管庖厨的周伯,连个洒扫洗衣的都没有。突然人被抬进府里,这两个仆从又上了年纪,压根忙活不过来。
  那担架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,乍一看像极抬死人,唬得钟叔嗓子都变了调,却又不敢碰,只追着担架连声叫道:“少将军,少将军别吓我!相公,相公,少将军回来了!”
  青不悔正写摺子,听见动静便匆匆赶出门,在门前听得钟叔这心胆俱裂的一声哀号,抬眼便是如盖尸布的担架,整个人都晃了晃,写策治书的那只手还没抬起便剧烈颤抖起来。他扶着门要跨门槛,刚迈过一只脚,不远处便有人叫一声:“阿舅!”
  府门里,出现一个少年人身影。
  那少年三步并两步快走上来,在他面前扑通跪倒,一句话没说先行叩首,低声说:“外甥不孝,叫阿舅担心了。”
  青不悔忙将他搀扶起来,上上下下打量一遍。
  人瘦了,脸也黑了,露出的只手脸上便添了大小伤痕,但面上仍带着笑。这孩子知事之后,不管多难过,总要对自己笑脸相迎。
  郑素在他膝下长大,自从四年前自请镇守崤关,至今才见这一面。青不悔把他的鼻子眼睛抚摸一遍,这才确定人是真的,握紧郑素的手,一时说不出话。
  半晌,青不悔才哑声道:“回来就好、回来就好。”
  钟叔也在一旁抹泪,低声埋怨:“少将军好好地回来,还做这一出,别说相公,就是老奴都吓得一口气没上来。”
  郑素这才看向那担架,松开青不悔的手,再度从他面前跪下,又叩了个头,说:“请阿舅恕罪。”
  青不悔还不待发问,郑素已直起身,忽地将白布掀开。
  担架上躺着个少年人。
  瘦得脱相,颧骨腕骨都嶙峋得扎楞。浑身滚烫,却手脚冰冷,但口鼻仍有活气。瞧他这模样,既像个囚犯,更像个书生。
  青不悔没有说话。
  钟叔并不认得他,犹疑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
  “詈骂陛下的幽州李郎。”郑素说,“我把他带回来了。”
  第190章 四十七 李郑
  有关李郑初见,李寒自作的《元和玉升遗事新编》一本中有所记述,大意是李寒进京赶考途中,与郑素两条行舟相逢,二人一见如故,作诗唱和、互换腰绶。后世史学家考证,不少援此典为力证,认为李郑是舟上初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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