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5章

  “但并州当时已有齐国入侵,绝不是个安身潜伏的好地方。而且李四郎的脚程,比其他人足足快了两倍不止。怪我、我原来也只以为是坐了快船,但这几日听正康说起,他当年入并州,骑的是一匹通体漆黑但鬃毛火红的高头骏马。”陈子元道,“文公入京前骑的那匹祝融马,不就是黑马红鬃、日行千里吗?”
  秦灼呼吸一紧,低声说:“你的意思是,李四郎入并州,是我阿耶的意思。”
  “文公刚没了,李四郎就即刻南下并州;韩天理说并州无一生还,李四郎却活了下来——那时候并州战乱,他为什么去,又怎么掩藏偷生的?”陈子元低声说,“还有一件事属下一开始就没想明白,红烛为什么救韩天理?一见钟情?一时恻隐?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个阮道生?”
  他话里指派些别的事情,秦灼没茬这个话头。屋里烧了炉子,他身上却一阵赛一阵地冷。
  并州案跟文公之死到底有没有关联?
  或者说,阿耶在临死之前,还给他留下了什么?
  秦灼捉起陈子元早就准备好的酒瓶,站起身说:“我不能多待。并州的事我去打探,你盯着小秦淮,红珠但凡回来,立即报我。”
  ***
  阮道生暂顶了梅道然的职务,忙活完韩天理这一闹已到天黑。梅道然从七宝楼那边住,他便住在梅道然旧时值房里,走到门前,见屋内已亮了灯。
  阮道生放缓脚步,抬手推开门。屋内油灯如豆,灯前坐着个苍鬓灰须的曹青檀。
  曹青檀从腰间解下鞭子,冷声道:“关门。”
  阮道生将门掩好,转身见曹青檀从凳前立起,低喝一声:“跪下!”
  阮道生也不争辩,双膝跪地,不等曹青檀命令,自己动手将甲胄拆卸下来。但这次没有伏地,依旧脊梁笔直。
  曹青檀连连点头,也不说话,劈头盖脸抡鞭打来。鞭鞭带肉、次次见血。不过数下,阮道生后背已血肉模糊地一片。
  曹青檀终于将铁鞭一掼,指着他道:“你进京来,受的是什么人指使?”
  阮道生抬眼与他对视,面上已无忍痛之色,“无人指使。”
  “你究竟为了什么事?”
  “师父已经知道了。”阮道生说。
  “并州案。”曹青檀压低身体,整个人因腿跛微微颤抖,“你不是洛州人,你是并州人。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姐姐妹妹,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并州来的。”
  “我的确是为了姐姐。”阮道生说,“我姐姐是并州人。”
  曹青檀缓缓吐出口气:“韩天理,也是你的授意。”
  “师父高看我了,我若有这样的本事,真相大白何须今日。”
  曹青檀看他一会,“我问你,今日之事,你参与多少?韩天理到御前,你又做了多少推手?”
  阮道生坦然道:“我有插手,但不是主使。师父放心,韩郎甚至不认识我。”
  他面色苍白,声音却毫不虚软:“我交待完了。师父问我是不是掺和其中,我却想问师父,元和七年并州惨案,您到底知道多少?”
  曹青檀目光晦暗,问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  阮道生昂首看他,“自打我来,师父便多番教诲,要对并州避之又避,永王之事更不要轻易沾惹。是师父一早就知道并州九郡被屠是卞秀京所为,一怕我发现真相惹怒永王,二怕与永王走近、真相大白会牵连自身,是不是?”
  曹青檀连笑两声,“你倒盘问起我来了。”
  “师父当年因俘获罗正泽立功,山南道淩迟罗正泽,师父正是操刀人。敢问师父,罗正泽被俘时有没有喊过冤枉?如果喊过,师父有没有想过,他可能是真的冤枉?如果想过,师父当年是怎么举起的刀?”
  他轻轻喘了口气,终于有情绪流露出来。阮道生双手在膝上攥拳,拳头微微颤抖,“既然师父知道真相——我不敢问师父为什么不做韩天理,我只想问问师父,这么多年,您有没有后悔?”
  曹青檀看着阮道生,这是他这个徒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出言无状。但阮道生的失态也是被控制过的,曹青檀听出他声嘶力竭的意图,但是他没有。他平静、冰冷地陈述,有余、尖锐地逼迫,进退裕如得像把活着的刀。但刀永不会有情,情只有人有。
  曹青檀张了张嘴唇,突然发现这孩子狡猾的诡计——他把自己套进去了。下一刻,阮道生意料之中地点头,说:“您果然知道。”
  曹青檀恼羞成怒般,右手持鞭,高高举起。阮道生强项抬首,毫不退让。
  门轻轻响了一声,一片衣摆曳过门槛时,一道声音也悠悠传来。
  “我的人,师父打也打了、骂也骂了,总该让我领回去上药问个话。”
  第189章 四十六 上药
  曹青檀横眉看着面前人,冷笑道:“你有什么话要问的?”
  那人柔声笑答:“枕边私房话,师父要听吗?”
  曹青檀最看不上此等色侍男宠,当即也不管他是什么舍人贵人,破口骂道:“不要脸的东西,我那次就该叫梅子将你活活打死,白叫你勾搭坏了他!”
  “师父。”阮道生突然叫一声。
  曹青檀怒极反笑,“好,好啊,这就护上了!”
  “和他不相干。”阮道生也不看那人,“这是咱们爷们的事,不要牵连旁人。”
  他静了一瞬,再开口,声音已全无波动:“我知道师父是真心为我好。但师父,人活一世,总有不得不做的事。”
  阮道生伏地磕了个头。
  他额头抵在地上,没有起身,就这样维持一个叩首的姿势,徐徐说道:“师父若怕我带累,从即日起,阮道生自绝师门,师父与我不再是师徒。我生为师父养老送终,我死,无需师父殓尸收骨。”
  曹青檀闻言,当即捉起个酒碗要劈头掷去。秦灼立在阮道生身后,忙往前一步,抬袖往他面前遮挡,却半晌没听着响。
  曹青檀手臂垂落,颤抖得比他的跛腿厉害。
  他握着那只碗,颓然坐在椅子里。油灯照着他,影子像条干瘦的狗,那狗看久了很像狼。
  好一阵,秦灼才听见他轻声说道:“滚吧。”
  ***
  秦灼弯腰要拾阮道生丢卸在地的薄甲,阮道生先行揽在臂弯,秦灼便要扶他,他已自己撑地站起来。秦灼抬起的手一时落了空,多少有些讪讪,正要收回去,阮道生却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腕。
  他的手本该冰冷,但隔了一层春衫,倒有了些温暖的错觉。秦灼只觉袖底的肌肤又麻又烫,有些烧,但也没有挣。
  阮道生为什么要牵他,秦灼跨出门槛也没想明白,但出门到了院子,阮道生便五指微松,将他手腕放开,背部也微微放松、佝下来一点。他在屋里一直绷着肌肉,越绷血越流。
  秦灼说:“先给你上药。”
  他做好了阮道生说“我自己来”的准备,但阮道生这回却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。
  这有些出乎秦灼意料。
  其实以阮道生的体格,这点皮肉伤压根不算什么,但秦灼顾虑着礼数,还是虚虚扶了他一把。他察觉阮道生手臂一僵,以为下一刻就会被避开,但阮道生却不动声色地松懈了手臂的劲,像他主动把引弦的那只手放下,让秦灼握着自己这张弓。
  秦灼什么都没说。
  二人刚刚出的是阮道生如今的居处,要上药自然得回秦灼屋里。秦灼叫他坐在榻边,自己擦火摺点灯。蜡烛亮起后秦灼将纱灯罩子落下,一面明月便从他手中冉冉升起来。他转头,见阮道生正静静看着,目光叫灯光映得柔和,像看灯又像真在看月亮。
  秦灼只将匣子打开,找了干净纱巾和伤药出来,叫他背身坐好,自己也在他身后坐下。
  这鞭伤新,不能立即捂,秦灼便浣了手,拿手指给他往伤口上匀,也没问疼不疼,只说:“阮郎,并州案的细节你知道多少?”
  他手下皮肤立即绷紧,血珠从伤口里冒出来,将药膏浸透了。
  秦灼拿帕子给他蘸了蘸,听阮道生说:“你想问什么。”
  秦灼单刀直入,“李四郎。”
  阮道生似乎没想到是这个人,身子轻轻一侧,秦灼便按着他一片肩胛骨,只觉得割手。
  这么瘦一个人,怎么会有这样强悍的身手和体格?
  秦灼从前只觉得诧异,如今想来,却觉得里头古怪,正暗自思忖,便听阮道生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  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:“我可以去查。”
  这句话换个人说秦灼就要以为是剖白了,但放在阮道生身上不是,他只是单纯表述这件事。秦灼正想着,阮道生又开口问:“这跟你的事情有关?”
  这人难道主动讲话,却白讲一句废话。
  秦灼点头,想起他瞧不见,不置可否道:“我想知道元和七年李四郎在并州做了什么,又是为什么能活下来。”
  “你可以去问红珠,她大抵知道。”
  “托阮郎的福,人去楼空。”秦灼专心致志给他涂药,“但我想那时候,阮郎也在并州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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