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5章

  曹青檀眯眼瞧他,牵动了鼻侧两条斜纹,问:“你在审问我?”
  “不敢。”阮道生态度恭敬,“元和七年,师父时任,偕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入并州协同平乱。一年之后,大将军乞骸骨,师父意外伤腿,从此退居文职再不复出。”
  他停顿一下,问:“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  曹青檀语气淡淡:“你对并州倒上心。但我记得你是洛州人。”
  “师父慧眼错断。我上心的不是并州。”阮道生说,“是花行。”
  这小子一向死鸭子嘴硬,如今竟不打自招,曹青檀乍不知他是什么路数,默许他继续说。
  “卞国舅经手花行事,我才向师父问永王。”阮道生顿了顿,“我家中有位阿姊,大荒年被丈夫卖入长安,下落不明。我寻遍京城妓馆,没找着人。”
  曹青檀瞧了他一会,问:“再无隐瞒?”
  阮道生却说:“有。”
  曹青檀不说话,等他交待。
  阮道生看向他,“师父恕罪,我不能说。”
  曹青檀倒不生气,问:“逼不得已?”
  阮道生道:“人命关天。”
  曹青檀抬手,似乎想拍他肩膀,但还是拈了拈指头垂在身边,说:“近来又新招了一批人,也没你什么事。”剩下应当还有话,但曹青檀没有说下去。
  阮道生微微点头,两人再无话说,便穿了园子去校场。天只蒙蒙亮,场上已列开数十草靶,诸弓弩手引弓拉弦,箭落纷纷如雨。
  群箭破空声中,似乎有一声雁唳滑过,极刚润的清响之后,曹青檀轻轻赞叹道:“好弓!”
  阮道生知道他说的是谁。
  他凝目眺去,不远处,一个红衣少年放出一箭。那箭飞跃半空,却如摇折之秋草,滴溜溜当空坠下。一片嘘声里,那少年腼腆一笑,轻轻活动手指,往后退了下去。
  同时,场上高声喊道:“弩手张霁,评丙等——”
  阮道生目光仍落在他握弓的手上。
  少年袖口挽至肘上,引弓时肌肉绷紧,校弦准确,弓至满彀。那弓通身如锈,规制也不似寻常军弓,但瞧吃弦角度,必是强弓。
  一个轻易能开强弓的人,却射出如此软绵无力的一箭。
  曹青檀看了一会,说:“藏龙卧虎啊。”
  阮道生任他的言外之意敲打,没有说话。
  ***
  秦灼辗转多时,近天明终于睡着一会。梦中光怪陆离,却不似往常一夜梦魇。那些指爪和肢体裹挟着他,突然被一场鹅毛大雪淹没。雪地尽头月色茫茫,有人疾驰而来,身影模糊。他心中隐约有猜测,但真瞧见人,竟是那个穿飞燕襦的女孩子,乘雪淩风,伸开双臂拥抱他。
  他手臂一张,当即醒了。
  秦灼出门时阮道生已不在院中。他心中另有事,匆匆赶回小筑,又叫阿双去请陈子元。
  陈子元刚进门,秦灼便迎着门站起来,急声问:“和小秦淮联系上了吗?”
  陈子元摇头叹气:“上回太平花行叫官府端了,灯山的人也扣了不少。这暗娼号子能尽早暴露,外头都传扬是公主府甘棠与禁卫里应外合。小秦淮那边已经不信咱了。”
  阿双端了茶水给他,问道:“若是铤而走险,将身份直截告诉他们呢?”
  “这事把灯山坑苦了,不解释清楚,别说是少公,就是文公来了恐怕也不好商量。”陈子元愁道,“但怎么解释?全是阮道生自作主张,跟我们半点干系没有?灯山那边能信吗?”
  念及此他便恶狠狠咬牙,“全是姓阮的搅和的!”
  出乎意料,秦灼只淡淡道:“不说他。”然后单刀直入:“我的身份怕要暴露了。”
  陈子元大惊失色,“长乐公主有所察觉了?”
  秦灼摇头说:“刘正英想搞我,找的是淮南侯的人。淮南侯已经知道我是甘棠,但他有没有另告他人、告诉了几个人,我还不清楚。”
  “秦善万一知道……”陈子元话说了一半,看着秦灼脸色,也闭上了嘴。
  秦灼端着盏茶,却没有吃,沉沉说道:“刘正英不能留。”
  陈子元一拍大腿,急道:“这几天好像有仗要打,卞秀京领虎符带兵出京,刘正英是他的副将,恐怕一块走了。”
  茶盏轻响一声。秦灼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  陈子元低声道:“殿下,咱们得做好最坏打算。长安绝非久留之地,若有不测,得及时抽身啊!”
  秦灼沉默片刻,终于说:“鉴明已在潮州扎根多年,若事情败露,弃长安,就潮州。”
  此话一出,一片死寂。打破寂静的是阿双颤栗的声音:“殿下,郡君呢,灯山呢?都不顾了吗?”
  秦灼一言不发,面色平静,双手却微微颤抖。
  陈子元急声打断道:“阿双!”又缓和声音道:“南秦百姓是殿下的子民,温吉……郡君她是殿下的亲妹妹。你要这么割殿下的心吗?”
  “子元,她问得对。”秦灼轻声说,“其实弃车保帅并不是最坏打算。”
  “我一旦身死,灯山和温吉要怎么安置,在长安的秦人要怎么保全……现在得仔细考虑起来了。”
  第174章 三十一 细柳
  秦灼提心吊胆数日,身边却全无有关他身份的风声,似乎刘正英毫不知情,或者守口如瓶。他随卞秀京出京,秦灼一时半会也构不着他,既灭不得口,只得做好全盘打算,甚至身后诸事也一一交待,仍在长乐府中靠日子。
  自上巳之后,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。阮道生忙得脚不沾地,公主府也少回,但金吾卫新人一入,他们早一批的便该清闲些,实不知整日忙些什么。是以二人再见,已是罗衣换纱衣,竟过了一个季。
  六月初六,天子上林狩猎,是为夏苗。亲王宗室在侧,百官及子弟均随侍。
  上林苑芳草一望无际,密林一翠千里。四方已竖起大旗,只待皇帝下令,便可招旗宣布入山狩猎。
  狩猎之前,按例百官先行赋诗。皇后微笑道:“不知今年先讨得哪位相公口彩。”
  华盖下,长乐手掌团扇,笑吟吟道:“年年都是儿郎打头,这回不如请位娘子作首。”
  皇帝会意,也笑着叫道:“孟卿。”
  席间立起一道人影,身形清瘦,着绯色官袍,腰白玉带,未曾妆饰仍眉黛唇丹,却也是淡淡眉毛,浅浅嘴唇,面皮也白净,五官便如素扇面上点染的一幅小写意般。列席无数男子,只此一个女流。
  因才学充女官,后与吕择兰当廷对策,胜负无分,时人誉为女状元。皇帝宴其于凤凰台,特擢其为礼部侍郎。
  孟蘅,孟露先。
  当即有内侍搬了条案,铺纸摆墨,请她当场赋诗。孟蘅领旨谢恩,跪坐案后正欲蘸笔,突然听人道:“且慢。”
  竟是长乐忽而起身,扇面轻打帘下流苏,人从华盖下一步出来,瞬时丽影摄尽日色,只觉她艳若金阳。她将扇子一丢,走到案前,柔声笑道:“我与侍郎研墨。”
  孟蘅面淡如水,轻声道:“不敢劳动公主屈尊。”便要伸手捉墨。
  她的手指反被一只柔荑握住。
  长乐将纹画鸳鸯的墨锭从她掌中绕出,低声说:“得侍侍郎左右,我欢喜得很。”
  孟蘅不再说话。
  日头下,长乐轻挽罗袖,玉钏一个个嵌在臂上,竟不及她肤色洁白。她今日系一条大红洒金罗裙,腰肢轻低,便见颈下襟前雪腻如脂。太阳又毒,长乐多少有些汗意,身上兰麝气愈浓,手腕摇动时钗镮轻响,孟蘅却眼也不抬,走笔如龙一气呵成,方将诗卷托举给长乐,仍垂首低眉。
  长乐接卷时轻声问:“侍郎还是不肯看我么?”
  孟蘅依旧不答。
  “若真放下,我在侍郎眼中不过红颜枯骨,水月镜花。你避我二载,如今对面不肯见,不是放不下又是什么?”长乐向她轻轻欠身一礼,“侍郎,流汗了。”
  孟蘅闻言抬袖拭额角,正对上长乐目光。似乎戏谑,似乎怨毒。但孟蘅依旧无动于衷。
  长乐转身走向御座前嘴唇轻张,孟蘅晓得她说什么,但孟蘅认为自己不会在乎。同样的天罗地网,她不会深陷两次。纵使那情网的蜘蛛说的是实话:“你瞧,你还是看向我了。”
  ***
  礼官宣读孟侍郎颂诗,是为夏苗之始。
  长乐席后设小案,由随从侍坐。秦灼隔着华盖影子瞧,好奇道:“娘娘同这位孟侍郎有旧交?”
  祝蓬莱看了看他,道:“从前孟露先做女官,曾为娘娘教授诗书,算是半个先生。当年她在凤凰台醉酒,还是娘娘扶她上了自己的辇,住了自己的寝宫。二人一直亲睦,娘娘出降之后似乎有些不快,便慢慢淡了。”
  秦灼正欲再问,场上忽然急匆匆跑上一名内侍,向长乐附耳。待颂诗读罢,长乐向前揖道:“臣为陛下贺。”
  皇帝问:“何事?”
  “游击将军崔清率细柳营大败齐军于塞北,连收赤、栾、铨、椴四郡,驱敌二百里,实乃我朝之幸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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