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4章

  阮道生说:“从没听师父提过。”
  梅道然看向远处,长河尽头,银月如鈎。他惋惜道:“也是在上巳走失的。师父伤心过头,再不同人讲她。”
  阮道生眉心攒起,说:“那当年就是八九岁,莫不是被拐骗?”
  “不好说啊。但师父身在禁卫,若是姑娘被拐正好能借势搜找,何以两年不闻不问?若是年纪再大点还有跟心上人私奔的可能,可才那么大点。”梅道然有些唏嘘,“上巳节好走丢女孩,一个两个都说跟情郎跑了。谁知道呢。今日的案子总是关情,情字案宗,也是最不好断的。”
  总归情死。不好断案。
  梅道然感觉掌下身体突然一震。几乎是同时,阮道生陡然转身,毫无征兆地抽身就走,越走越疾,渐渐逆着人流灯火奔跑起来。
  他身形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自己回,你们先走。”
  ***
  刘正英带人退去,厢门合上后啪嗒一声脆响。
  外头上了锁。
  秦灼双靥酡红,整个人软在案上,双手隐在袖中,只有眼睛睁着。
  室内留下三个人,边松解衣衫边将酒壶吃空。一个上前摸了摸他的侧脸,带有酒肉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,秦灼登时起了一身栗。
  那人低声笑道:“挺久没开张了吧,这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啊。”
  他猛地把秦灼下颌扳起来,将他的脸扭向前方。
  正前方,一面工笔屏风被二人拉开。
  上绘一副仕女图像,着红绡衣,素罗裙,头戴芍药花冠,脚穿凤头锦履。形容风流,望若天人。
  唯一怪异的是那张脸。
  那是秦灼的脸。
  是元和十年,淮南侯宿在他的寝宫,一番云收雨歇后为他更换妇人衣饰,命画师照他的形容所作。
  那狞笑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,和四年前的重叠为一。
  “——南秦少公殿下。”
  第173章 三十 斯情
  秦灼被他捏住后领提起来,整个人烂泥般被拖过去。
  那人将他曳到屏风前站定,手下反反覆覆揉捏他的后颈,哈哈笑道:“都说南秦少公一能当百,床上功夫连婊子都逊色,没成想哥们几个还有这种艳福!”
  一个站在屏风对面,似乎有意羞辱他,极其下流地用手指勾摹那仕女肖像,脸几乎贴在屏风上,突然狠狠道:“大哥,我有个主意。”
  “把他按在这上头操!叫他看着自己这张女人的脸!”
  “再给他张罗身娘们衣裳!少公,殿下,这样的身份,可不能怠慢了!”
  三人齐声笑起,面目扭曲,如同厉鬼。
  室内浓香幽幽,灯火昏昏。秦灼面孔浸在帘子阴影里,突然轻启嘴唇:“好看吗?”
  柔声细语,仿若呢喃。
  他身后男人兴致大起,污言秽语尚未出口,突然听得嘶啦一声。
  是帛裂的声音。
  电光火石之间,秦灼猛然横臂振腕,仕女像被顷刻割裂。同时,鲜血扑地溅满屏风。
  对面,面贴屏风之人应声倒地,喉管破开大口。
  他莞尔笑道:“那就好好看看吧。”
  身后那人毛骨悚然,往后踉跄几步。他眼看秦灼转过身,手中寒芒雪亮,指缝鲜血汩汩而流。
  他早就用匕首割破了手。
  “龙凤壶,醉骨酒,只这两样便能买下整座酒楼。”秦灼笑得温文尔雅,“只可惜,这两件东西是我幼时玩物,你主子据为己有之前,我已经摆布过成千上万遍。”
  “用我的东西对付我,你怎么敢?”
  秦灼吟吟笑道。
  “他,怎么敢?”
  那人骇得说不出一句话,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步。在他眼中,秦灼披上一身艳若厉鬼的腾腾的影子,从薄薄帘影里钻出来。
  此地此时此刻,他与平常一样又不一样。他肤白如纸,唇红如血,眸黑如炭。他前迈的脚步不轻不重,打帘的姿势既柔且缓,那张亦如天人亦如鬼魅的脸上,突然浮出一抹笑容。那笑容慈悲又残忍。
  那人以为秦灼会说话,但秦灼什么都没有说。
  瞬息之间,他身影如同缭乱的灯影。匕首没柄钉入那人后颈时,昏灯轻轻打了个摆。
  秦灼脚踩那人后背,嗤一声将匕首拔出来。
  接着他抬头,对屏风后站着的最后一个人说:“想活么。”
  那人扑通跪在地上,连连叩首。
  秦灼点头,缓步走过去,“那就好好答话。”
  如同捣蒜的叩头声里,他将匕首在白衣袖上擦了擦,问道:“淮南叫你们来的?”
  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  “淮南是怎么跟刘正英勾搭上的?”
  “是太——”
  戛然而止。
  秦灼心道不好,快步走到屏风后。那人双目圆睁,喉间插着一柄六棱长刺。
  刺上缠着一片布条,上写道:少卿,我在看着你,哪怕你死。
  秦灼深吸口气,将布条攥在掌心,刚踱到屏风边上,面前骤然爆发一声巨响。
  门被从外面踹开。
  一条人影快步闯入,看见他时瞬间定住。
  他未曾想过、未曾期盼的,原以为一刀两断的那个人。
  阮道生看着他双眼,轻轻喘了口气。
  他说:“走。”
  在阮道生目光尽头,秦灼回望过来,视线相触时轻轻颔首。接着,他扭头端详着那幅屏风,突然抬腕,手起锋落,将那屏上仕女从头到脚裂成两半。
  ***
  二人离开酒楼时夜色已浓。秦灼一身白衣,沾了血格外显眼,正要把外袍脱掉,阮道生已将披风解给他,说:“人多眼杂,回去处置。”
  秦灼低着头,没有拒绝也没有看他,慢慢将带子系好。
  春夜如酒,轻风如皱,冷月如鈎。坊间也有灯会,灯影人影相乱,好一派五彩人间。人潮并未退去,反而熙熙攘攘起来。不远处突然一声轻响,烟火从眼前窜起,散开,冲着脸洒了把十色光芒,芒心灿如早花。硕大无朋的烟花下,秦灼微微仰头,阮道生静静瞧他。
  等秦灼低首,阮道生已经递了个纸包给他。
  按秦灼行事本当推拒,这次手却先心念一步接过来,但接在手中又有些怔然,愣了片刻才道:“多谢。”
  阮道生没说话。
  秦灼拆开纸包,低头咬了口饼。那饼洒了胡麻,烙得并不怎么圆,乍一瞧倒很像人心形状。饼皮酥脆,秦灼慢吞吞将心上一层薄壳子嚼碎,低声道:“说正事。”
  阮道生却打断道:“以后讲,先过节。”
  他似乎并不清楚上巳是什么人过的。秦灼这样想着,抬头瞧他。
  阮道生年纪应当比他小些,个头却高。他正站在悬挂龙灯的灯架下,脸未被灯光照亮反被架影遮盖,阴暗里看不清面容,那张脸无棱无角,似乎只有这一片影子。看清了也是假脸,这样模糊的脸孔竟是最接近他本来面目的样子。
  秦灼第一次真正动了想瞧他脸的念头。
  他心中重重一跳,旋即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。
  这想法不太对劲,但秦灼苦思冥想,总觉得是可体谅的。这许多年里,他第一次感知到被触动,实因第一次有人站出来,在他这种处境的时候。
  何况今夜正值上巳佳节。
  自古之看灯者,看灯灯外;看烟火者,看烟火烟火外。独此一夜,天下人俱看灯灯中,看烟火烟火中。纵灯、烟、火、影闪烁不定。*
  总是关情。
  或许醉骨酒还是起了作用,秦灼头脑昏昏沉沉,竟没回小筑,直接跟阮道生回了公主府。待他发觉自己身处何地,他已将自己关进西厢房内,忽觉万事如麻,越想越头痛,早早蒙头睡了。
  躺下没多久,他便听见窗外有吹叶子的声音。他不用推窗也知道那人是谁。
  秦灼睁了会眼,气息起起伏伏如潮涨潮落。他往里翻了个身,刻意去想那面屏风。不一会,就刻意去想女人。
  但在那若有若无的叶子歌喉里,他哪怕闭着眼都能看见另一个人。环首刀斩落,狼血纷飞下火光骤亮。那少年面目模糊,声音却清晰。漫天大雪里,他捏住他的手腕,简明扼要地说,走。
  犹如轻雷。
  秦灼一颗心哀声鸣叫起来。是一种不由自主的、可怖至极的震动。但他的心早就死了。
  它一定是被鬼祟操控了。
  一定是这样。
  ***
  阮道生放下叶子时,天边云后透出一线微光。他微微松动手腕,一抬头,正见曹青檀站在园门里。
  阮道生迎上前几步,揖手叫道:“师父。”
  曹青檀点点头,往他身后一瞭,问:“不进去?”
  阮道生说:“没到那份上。”
  曹青檀约莫听说了事情,叹口气道:“刘正英是永王的人。”
  “他私见刘正英是自己拿的主意,就算到了公主面前也无理可说,这事只能不了了之。我去时人也走了,沾不上身。师父放心就是。”阮道生说,“师父何以对永王忌惮至此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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