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5章
秦灼这才明白陈子元想起什么。
他的噩梦,折磨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。
他轻叹口气,抬手往陈子元肩上捶了一下,说:“得了,过去多少年了。我还没怎么,你先矫情上了。”
陈子元默了一会,说:“殿下,你受苦了。”
秦灼说:“还没完了是吧?”
陈子元笑笑,也从案边站起,起身要送他。突然,秦灼往前跨了一步,陈子元还没反应过来,已经被秦灼张臂紧紧抱住。
秦灼轻轻敲打他的后背,声音镇定道:“我已经逃出来,不会再任人宰割。”
“子元,都会结束的。你相信我。”
***
长安城除夕繁华,长乐府上尤甚。外头孝敬了各式灯笼,团团簇簇高挂檐下,好一派灿烂辉煌之景。全府上下忙进忙出,秦灼也不好闲着,便给众人拿红纸包赏钱。
长乐刚从宫中祭祖回来,虞山铭替她脱下大氅,关切问道:“饿得紧吗?”
“路上吃了个果子。”长乐笑意柔和,“先放爆竹。”
秦灼便支会外头点炮竹,霎时白烟如云,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不绝。长乐今夜颇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,也高兴,双手捂着耳朵,对秦灼大声道:“一会把赏钱放下去。”
秦灼说什么她也听不清,便只颔了颔首。
长乐又道:“今儿也别守太晚了。”
秦灼再次点头,说:“是,娘娘明日好好补眠,臣就不去辞行了。”
也不知长乐是否听清,她也点了点头,抬脸去瞧烟花。
众人一块凑乐,都上前露了把式。一众面首多吟诗作对,酒桌上也是飞花令,金吾卫就不同,全都拿的看家本事,还一块上前演了剑舞。等轮到阮道生,那人却早已吃醉,醉态却好,既不发疯也不多话,只雷打不动地睡。
秦灼目光从他身上蹭过去,尚不如点水蜻蜓。
热闹散去如何也到了夜半。秦灼只道明日要走,便早早回去休息。他躺在榻上假寐一会,等外头人声渐散,燃彻夜的灯笼光也暗淡下来,秦灼方振衣起身,坐到案边,擦火摺点了盏灯。
约莫四更时分,灯芯灿了一朵金花。
灯花爆,喜事到。
秦灼拔下玉簪拨了拨灯灰,正这么想着,便听房门轻轻一响。
有人走进来,几乎与门后阴影融为一体,听不见脚步声。
简直像个影子。
秦灼腹诽着,仍聚精会神地摆弄那灯。这时油灯的光辉终于将来人面孔点亮。
秦灼很满意般,将簪子从灯盏边蹭了蹭。接着,他边并簪入髻,边转过脸来,语带温柔地叫道:“新年好啊,阮郎。”
阮道生抬起手,指间捏着个装赏钱的红纸包,声音毫无感情,“你找我。”
第158章 十五 同檐
秦灼抬手邀请他,“坐。”
阮道生一动不动。
秦灼也不勉强,便自己站起来,轻声道:“我要求你一件事。”
他少有的开门见山。阮道生对此没什么表示,意思是他可以说下去。
“内外皆知,公主托我以虎符,要我另府别居。”秦灼双臂在身后撑着桌案,身子微微后欹,敛着下颌,目光却缠绵般粘在阮道生脸上。寂夜时分一灯如豆,室中最明亮处竟是阴暗中他面容所射的艳光。
“我想邀阮郎同去。”他说。
“我为什么要去。”阮道生问。
“因为你需要一个正当出去的理由。”秦灼看向他,“每隔两日,你都要借替曹司阶打酒的名头出门,但一来一回的功夫顶多半个时辰。半个时辰,不够用吧。”
阮道生并没有明显的反应,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。他将那封红包放在案上,双指压着推到秦灼手边,说:“好处。”
有门儿。
二人距离很近,几乎气息相闻。秦灼扭头看他的脸,笑意随鼻息呼出,从怀中掏出一只信封,抬手斜插在阮道生襟上。随即屏气凝神,不肯错过阮道生看见那张图纸的分毫反应。
那张飞刀图打开的一瞬,阮道生眉心一蹙。
秦灼捕捉到这点微妙的变化,笑问道:“认识?”
阮道生举着图纸,“从哪里得来的。”
“这就是刺杀七宝楼监造的凶器。”秦灼看着他的眼睛,“据我所知,你一直没有机会上楼。等腾出空子能插手,现场和证物已被京兆府清理一空。”
阮道生气息渐渐沉下去,瞬息之间,手已抽刀出鞘。
“别误会,我不是来要挟你的,你为了什么我也不感兴趣。只是不忍心瞧你身在虎口,还得单打独斗。”秦灼握住他拔刀的手,“怎么样,你保我这一命,我帮你查这件事。各取所需。”
灯花又轻轻爆了一瓣金光。
秦灼试图再从他眼底看出任何情绪,却劳而无功。阮道生只微微俯身沉眼盯着他,这姿势像看情人,目光却如看死人。冷的余烬般的目光。
秦灼却似浑身血被烧起来。孤注一掷、非生即死。他听见骰子丢出去后骨骨转动的声音,就在阮道生眼睛里,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出。于是他像看出点什么似的挂上了笑。
阮道生眯了眯双眼。
秦灼有预感。骰子就要停了。
他仍抬着唇角,突然感觉手上较量的力道一松。
下一刻,自己已握着阮道生的手,将那把环首刀按回鞘中。
阮道生说:“时限。”
秦灼一下没回过神,便听阮道生道:“虎符如果在你这里放一辈子,我不可能护你一辈子。”
赌对了。
秦灼轻轻呼吸一下,说:“两月为期,过后我之生死,与君无关。”
阮道生又问:“何时动身?”
“明早——年已经过了,确切说是今日清晨。”秦灼叹息般说,“我知道阮郎藏拙良久,不欲露锋。这样,还要请阮郎拜托令师兄上告驸马都尉,说我行事狡猾,不可尽信,要派人近身监视。既是监视,便不用什么上乘高手,中庸即可。”
秦灼笑道:“金吾卫人员编配由司阶掌管,而司阶曹青檀正是尊师。”
阮道生没多说,只点点头道:“筹谋良久。”
秦灼谦逊道:“只是急智。”
阮道生没多费口舌,说:“午时前,我必来。”
秦灼冲他微微颔首,算是应下。
阮道生走时天还没亮,秦灼抬指拈灭灯火,室内扑地一声重归黑暗。
***
阮道生言出必行,人到城外小筑时正好巳时三刻。
门前垂着青布棉帘,里头又是一重竹帘,两层帘子一打,肉香暖意便热云般扑面而来。
秦灼攒了暖锅煮酒以候,正小火徐烹。他整个人颇为慵懒,脚边踩着一只软履斜倚桌案,案上摆着个匣子。
阮道生眼神往匣子上稍稍一蹭,说:“你既要保命,就将它放在明处。”略一停顿,又补充道:“放在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。”
如一眼瞧见,窃者可以直接拿走,就没必要伤秦灼性命。
秦灼抬手邀他入座,“真给拿走了怎么好。”
阮道生说:“我和它一块住。”
秦灼倒默了一会,半晌说:“那你得和我一块住。”
阮道生等他的解释。他不想干说话,显得拘谨,刚想拿阮道生的盏子,却想起酒还没煮好,便重新倚回去,慢吞吞问:“你若是窃符者,首先会搜找什么地方?”
阮道生明白他的意思,“卧房。”
“是。”秦灼点头,“你说的很有道理。这匣子摆在我卧房向门的架子上,就委屈阮郎屈尊和我住一间了。”
阮道生也颔首,这便站起来。他不像计较居处的人,显然是想先找好放置匣子之处。
行事不欲拖沓。秦灼心中瞭然,便引他前去。
阮道生踏入卧房,里外打量一番,又出了门,前后各转了一圈。秦灼再找着他是见不远处一株老松微微一耸,人已从树上跃下来,落地轻轻巧巧,敏捷如飞猱。
阮道生再进屋,便指了窗后斜方一处空地,说:“这边放架子。”说着就要立刻挪动。
那架子是毛竹所做,虽不比实木沉重,但一人高的大小也不好撼动。秦灼忙上前帮手,手一抬只觉得轻,阮道生竟担了大半的重量,也不见吃力,安置好后气息还很平稳。
他眼光轻轻一扫,突然问:“习惯和人一块睡么?”
“什么?”秦灼微皱眉毛向他,没太明白这和匣子有什么关联。
“盲区。”阮道生说,“外面能进行监视的地点我大体都走了一遍,只有这一块,在哪里都看不见。”
他指了指那张唯一的榻。
阮道生不像趁火打劫之人,也不必要在这时候作弄他。秦灼虽明白,仍不免狐疑道:“只这里?没别的地方?”
阮道生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遍,仰头看了一会,对他说:“我睡屋梁也行。”
秦灼还没回过神,阮道生已跳上梁架,粗略检查了一下,说:“是抬梁式,空隙大,能容一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