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4章

  吕纫蕙不以为忤,又命人端上果子点心招待。二人闲说几句,外头便响起开门跑动声,吕纫蕙叫他二人坐着,自己出厅去迎。
  秦灼捏了个荷花酥,也不吃,只在指间端详。厅外说话声渐近,吕纫蕙问:“兄长深夜应召,所为何事?”
  吕择兰边将披风解开,边说:“七宝楼监造今日身亡,工程一停,圣心不悦。”
  陈子元目光一动,见秦灼将那酥放回盘中,指上沾了些胭脂颜色,轻轻拈了拈,便整理衣衫立起。吕择兰正走到厅中,问吕纫蕙道:“有客?”
  秦灼揖手递上书信、文牒,道:“小可奉家主之命,呈送书信与公。”
  吕纫蕙在一旁道:“晁郎。”
  吕择兰神色一松,反而对秦灼抬手揖还,“道阻且长,小郎君辛苦。”
  这样客气出乎陈子元意料。大梁抡才取九品中正制,当朝右相青不悔变法后才渐开科举。吕择兰正是以科举入仕的世家第一人。他少年及第,文名远播,又同今上长子永王亲厚,官及太常少卿,如今却对秦灼这一无阶品的白衣甚加礼遇。
  对面吕择兰已读罢书信,又打开文牒察看,深深瞧着秦灼,只道:“郎君如有所需,但管开口。”
  秦灼便开门见山,“我欲入长乐公主府,还请择兰公代为引荐。”
  他这话一出,别说是吕氏兄弟,连陈子元都骇了一跳。
  吕择兰双眉渐蹙,问:“郎君可知公主作风?”
  秦灼笑道:“自是心中有数。”
  长乐公主为今上长女,早年却不知是何缘故,皇帝对其不闻不问,一直养在劝春行宫,直至及笄才接入宫中。回宫后,皇帝却极尽疼爱,赐凤冠,扩府邸,食邑比同太子,甚至默许女儿广招面首。
  吕择兰瞧他片刻,叹道:“圣卿信中讲郎君有志,却不想是如此志气。罢,我虽同永王爷亲厚,素日和公主却无交往,只能为君尽力一搏。”
  他忍不住再看向秦灼,却没说别的,只道:“以郎君之相貌颜色,应能心想事成。”
  二人只说了这寥寥数言,秦灼便领着陈子元辞去。吕择兰望着他背影,抬手将书信凑近蜡烛,最终还是折好放入怀中。
  吕纫蕙坐在下首,自己捏了个果子吃,说:“兄长与晁圣卿虽未晤面,却已相交良久。晁郎从不予人私帖,如今专修书信,只为托付如此一人?况且元和六年之后,陛下便严禁南秦人氏出入长安。这位小郎君冒此禁令前来,就为了去公主府做个……?”
  他静了静,又说:“我出言粗鄙,兄长莫怪。兄长若真牵了这根线,又同秦楼假母何异?万一传将出去……兄长治学为官向来严谨,一世名声,竟要断在此处吗?”
  “他文牒上的籍贯写在潮州,有没有内情,我也只作潮州人看了。至于旁的……”吕择兰端茶吃了一口,“圣卿有所托,我尽力就是。不能与言,自是难言。难言之隐,何须多问。”
  ***
  陈子元赁了间马具铺子做落脚,二人只亮了一支蜡烛,秦灼叫他坐下,再给他搽伤药,边说:“只怕今天死在小秦淮的就是七宝楼监造。”
  陈子元一时大惊失色,秦灼便道:“他虽没有穿官袍,但身上的银腰带只有六七品官才能佩用。他若不是,那一日之内横死两名官吏,当是震动朝野的大案,如今就该封坊封市了。”
  陈子元大惊失色,问的却是另一件事,“七宝楼还真的重建了?”
  灯火旁,秦灼神色晦暗,眉心针刺般蹙了一下。
  元和六年,七宝楼台即将竣工之际,秦淑妃逝,秦文公赶赴长安。正是当年年末,肃帝于七宝楼宴请秦文公,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,文公偕大梁将军提前登楼。
  当夜,七宝楼失火,火势之大直上城楼,甚至不得不夜开城门内外扑火。饶是如此,一夕之间,人楼成灰。
  直到元和十三年,也就是去年,肃帝才下令重建七宝楼台。
  秦灼静了一会,把膏药给他敷上肩膀,说:“我阿耶当年事出蹊跷,如今又有这么一遭……有什么关联,我现在也说不好。这事你先暗地查着,我入府之后会再找你。”
  陈子元忍不住问:“哥,你真要去?这长乐公主可是颇好男色,在府中广招面首,日日笙歌。驸马不闻不问也就罢了,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你要是真进去,可就不好全须全尾出来了。”
  秦灼只道:“小秦淮那边暂时不能走通,当务之急就是联系温吉。温吉是女眷,入长安做质子,所处必在宫内。这位公主娘娘又颇受今上宠爱,伺候好她,出入宫禁多少便宜。况且阿耶还有人留在劝春行宫,而长乐公主从行宫寄居过一阵子,渊源颇深。”
  一箭双雕。
  陈子元揉着肩膀,一时不语。秦灼往他胸口擂了一下,口气轻松道:“别丧着脸了。时人皆称长乐国色天姿,真有什么,我又不吃亏。”
  他越这样,陈子元越如剜心剖骨,更是说不出话。秦灼却说着说着笑起来:“她要是求贤求德我还真没把握,求个以色事人,正中下怀。”
  第149章 六 长乐
  第二日清晨,吕择兰从长乐府门前却车,秦灼已在此等候多时。见他来,秦灼揖手相迎。
  饶是吕择兰,也忍不住定了定眼。
  长乐公主颇具盛宠,一时青年才俊趋之若鹜,为得公主青眼,多着鲜衣,面敷粉,吟弄风月,做些风流姿态。秦灼却只收拾整齐,一身雪白窄臂大袖深衣,内衬朱红中衣,着朱履,腰间大带亦是朱红。见礼时彬彬若文士君子,再抬头,容光之艳,衣着之素,交相辉映,惊心动魄。
  他太懂得利用自己的皮相。
  吕择兰心底叹口气,想这一门心思放到正道上,也不怕无日出头。但顾着晁舜臣托付之意,也没有多说。他将自己的拜帖送入,当即有侍女引他们进府。一路雕梁画栋,假山流水,园林如画,恍如神仙府邸。
  这样穿廊过壁地走了半天,一行人方从阁子外停下。侍女笑道:“公主午睡刚起,正梳理妆扮,先请吕郎进去说话。”
  吕择兰便先行进去,不多时,侍女又送他出来,福了一福,“大冷天,劳动吕郎奔波一趟,人先留下看着。若合了心意,公主还要重谢吕郎的引荐之情。”
  她又对秦灼一礼,“请郎君随我入内。”
  秦灼闻言,便与吕择兰拜别,敛衽跟进去。
  阁中点着沉香,更垂有重重纱帷、帘帘水精,清幽缥缈,不类人世。帘后有女人轻声笑道:“每日要进我门槛做内臣的,不说成百也有数十,隔着帘瞧岂不是盲人摸象?”
  话音一落,帷幕叠开。
  冬天太阳难得这样好,窗上软烟罗一影,春光般泻人一身縠纹。窗下女子背身坐着,发髻松挽,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,正对镜戴耳坠。她一抬手,衣袖滑下时十只金镯也骨碌碌滚至肘部。指间金光阳光般一闪,一只累丝镶珠坠子便滴答答穿在耳上。她拾起另一只,边戴边转过身。
  秦灼忙垂下首,女人却笑道:“做我的内臣,总不能成日价腼腆得似个女孩。等要你伺候了,连看都不敢看我,剩下的岂不要我一一教你么?”
  一旁侍女便道:“郎君还不上前请安。”
  从前的那些人总爱看个含羞带臊的扭捏劲,秦灼虽扮得疲乏,但常年假装也习惯了。本以为这回是投其所好,没想到这位公主娘娘竟喜欢大胆热烈的,便拾衣上前,从长乐椅边跪倒,再拜道:“拜请娘娘金安。”
  两人对视时,眼中同时掠过惊艳之色。
  长乐抬起他的脸,倒没急着开口。秦灼也顺从,放柔目光,坦然与她对视。
  那只点了蔻丹的手滑过他脸颊,落到唇上。侍女见状,也扭过头去瞧帘子。
  室内暖香如醉,直能酥倒半边身子。
  不一会,气息便轻轻紧了起来。秦灼面皮白,从颈后渐生了红意,一双眼似含了潮,却仍欲迎还拒,朦朦胧胧地望着她。那两只戴满金镯的手腕拢在他脑后,沙拉沙拉,轰隆轰隆,渐渐远去,变成元和十年一个雨夜的雷声。
  两条花白臂膀将他从轮椅里提起来掼在榻上。他没有挣扎,将脸伏在被缛间。抬眼时,光明神大像正垂目看向他。他听见有声音从自己喉间挤出来,沙哑的,屈辱的,似乎快意的,实则痛苦的。
  那声音冷静地说:你答应我了。”
  有人喘息着应了一声。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。这一声后,他全身放松下来,一动不动,像在满床狼藉里死去多年。
  过了许久,又似乎只是一瞬。雷雨声远去了,长乐的金镯子不动了。光明神仍静静看着。
  他似乎还是死的。
  ……
  秦灼平复气息,恭敬跪回去。
  长乐抬起手臂,将镯子一个一个拨到腕上,似笑非笑地叫他:“甘棠。”
  他声音有些陶陶,“是。”
  一旁侍女也转过身笑道:“妾说句僭越的话,甘郎若托成女儿身,这颜色必不逊于公主去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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