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

  阮道生没有问,立在曹青檀身侧,只说:“雪大了,我陪师父吧。”
  曹青檀目光近似打量,这才嗤笑一声:“瞧不起老跛子,怕我路上摔了?”
  阮道生恭敬说:“哪里,天气忒冷,也想跟师父讨口酒吃。”
  他说着把缰绳递过去。曹青檀看了他一会,也接在手里,不要人扶,一条好腿先踩上马镫,凭藉臂力翻上马背。这一会阮道生也翻身上马,他身材瞧着瘦弱,动作却轻盈灵活。
  曹青檀从他站过的雪地处瞥过一眼,没再说话,一振缰绳喝马而行。阮道生并不忤于他的疏远态度,也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去了。
  ***
  金吾卫归队路上,杜宇道:“将军何必如此敬着曹青檀,他往年再风光,如今人老腿废,早不顶用了。”
  “杜儿,”范汝晖叫他,“公私不分,头等大忌。”
  杜宇点头应是。
  范汝晖倒无不豫,“他曹青檀当年只收梅道然不收你,掉了你的面子。梅子如今和你同为旅帅,你心底还是不服气。你觉得叫我带着,是委屈你?”
  杜宇忙道:“卑职岂敢。”
  “量小非君子,无度不丈夫。梅道然是个有本事的,为友和为敌哪个值过,自己掂量。”范汝晖有些唏嘘,“曹青檀一世英名……”
  一口气戛然而止。范汝晖再叹一声,振动缰绳,没再说下去。
  ***
  金吾卫一撤,客人忙揽衣拾履,争相出了小秦淮。趁着局面混乱,秦灼二人也跟随人群匆匆出门。
  天色大变,刚才还日头高升,如今又灰沉下来,落雪纷纷。两人在小巷中走,秦灼将那封书信从怀中取出,说:“只怕小秦淮出了奸细,不能再明着露面了。先赁间屋子做落脚,我给你瞧瞧伤。安置好了,同我去拜会吕郎。”
  陈子元这才发觉右臂伤口再度绽开,也顾不上,只说:“虽说小秦淮有蹊跷,但那女子还是替咱们遮掩过去了。”
  秦灼道:“那是她听了死因、见了死状,知道不是你我出手。但我们前脚进去,接头人后脚就死了,还想把我们直接灭口,怎么都不是事出无由。”
  陈子元也有些后怕,“今日也是万幸,叫金吾卫搜出这书信可是大麻烦。”
  “不是万幸,”秦灼眼神复杂,抬手摸了摸颈项,似乎那凉意犹在,“那位叫阮道生的,你也认识。”
  他看向陈子元,“他有一口环首刀,三尺长。”
  陈子元大惊失色,“可他的样貌……”
  “别说现在,只怕那夜也是戴了张假脸。出手毒辣,易容精妙,年纪虽轻,却是个人物。”秦灼目光暗了下去,“先是身负重伤,后又斗杀群狼,饶是这般,还能解决四条性命。下山比我们晚,安顿却比我们早;外头通缉着,正主已经由匪变官了……”
  秦灼沉吟片刻,轻轻笑了一声,“他高抬贵手,也是给自己便宜。”
  这位阮道生如隐下秦灼的所藏不提,作为交换,秦灼也不会披露他在白龙山的踪迹。
  各有所求,各取所需。
  陈子元默了一会,仍是心有余悸,“虽如此,可这种材料款式的环首刀普天之下得有千万,你就这么笃定是他?亏得是,不然就完了!”
  “完不了,”秦灼说,“我认得他的声音。”
  第148章 五 底细
  回去路上雪又下大了。
  曹青檀从酒肆前下马,踩上雪地时阮道生扶了一把。他看了阮道生一眼,后者又规规矩矩收回了手。他这态度不冷不热,那小子仍泰然处之,既不尴尬,又不恼羞。
  曹青檀也不管他,自顾自找了位子坐下,往里叫道:“二娘子,卤货不拘什么来上一斤,两碗猴儿酿,要热热的烫来!”
  里间脆生生答应一声,听着极年轻。这一会,阮道生已系好马,迳自从曹青檀对面坐了。桌边有泥竈墩着水,阮道生便将碗筷烫了,先递给曹青檀。
  曹青檀接过竹筷子,问:“今年多大?”
  阮道生说:“过了年十八。”
  曹青檀点点头,说:“家夥。”
  阮道生会意,从腰间解下环首刀递给他。
  曹青檀从柄到刃翻覆看过一遍,又屈指一弹,不由皱眉,说:“以后拿打杀做营生,刀是又一命。你使这种家什,头一刀就能卷刃。”
  阮道生却说:“便宜。”
  “你倒实诚。”曹青檀看向他。
  阮道生笑了笑,“不敢跟师父扯谎。”
  这时后头的布帘打起,接着是清脆一声:“酒来了!”
  端酒的是个年轻女子,不过十六七岁光景,头盘双螺,红衣短打,这么大冷天却挽着袖子,浑身热气,扑红两腮。她将托盘放下,将两碗酒并一盆热腾腾的卤肘子端出来,从腰间一块花布方巾上擦了擦手,笑着说:“大雪天的,谢曹爷来赏光。”
  曹青檀一直冷着脸,见她却软和下来,温和笑道:“大雪天的,二娘子也受累。”
  二娘子瞧着阮道生,哟了一声:“这么个青年才俊,是曹爷家里的子侄?”
  曹青檀说:“徒弟。”
  二娘子笑道:“那就是自家兄弟。瞧着比我大些,我便僭越叫声哥哥。当年我初入京城叫人欺辱,是曹爷救我一命。哥哥以后用得着我,千万不要客气。今日酒钱算我的,全当为哥哥接风。”
  曹青檀推让不过,大笑道:“酒钱算你的,卤货算我的。再纠缠,我不带他来了。”
  他说着,阮道生已端酒站起来,也没有多说,只向她一敬,一饮而尽。二娘子笑道:“怪道曹爷收下哥哥。”也捧了只新酒碗,满酒而饮。
  三人一番说笑,却多是曹青檀与二娘子说,阮道生少言寡语,只管倒酒。二娘子生得好酒量,半坛猴儿酿下腹,却只红润两颊,两眼更是清得泉水一样。吃到尽兴时,她轻声道:“曹爷,我说话不好听。哪怕城中出了事,您也先躲着。您有德有能,可咱们从上头人眼里都是贱命。能躲还是躲远些……”
  她这话说得蹊跷,曹青檀本当猜忌,闻言却只笑道:“你倒机灵,瞧出的什么?”
  “我看这巡逻的人多了,城禁严了,打酒的少了,西边七宝楼盖着盖着也停了……”
  曹青檀蹙眉打断,“七宝楼停筑?”
  二娘子说:“可不是,今儿整整一天都没动工!听说陛下有旨,要昼夜不辍地盖楼。这么大的阵仗停了一日,只怕出了大事……”
  “二娘子。”曹青檀抬了抬酒碗,看着她的眼睛说,“今天的酒好。”
  这显然是不能多道。二娘子知情识趣,笑道:“得了,您二位先说话,我去后头瞧着火。”
  二娘子一去,刚火热起来的气氛瞬间冷下来。曹青檀的脸色又冷回去,和刚才的慈眉善目判若两人。他端碗吃了口酒,突然问:“认识?”
  他问得没头没脑,阮道生一愣,也垂眼吃了口酒,“不认识。”
  曹青檀反问:“知道我说的谁?”
  阮道生抬头与他对视,说:“我才入职一天,除了师父尽是生人。自然都不认识。”
  “那小子激你拔刀。”曹青檀说。
  “所以师父要看我的刀,”阮道生也不生气,“敢问师父,看出了什么?”
  曹青檀也没想到他直接问出口。他沉眉盯着阮道生的脸,说:“这把刀不配你。”
  “什么人用什么刀。”阮道生很谦逊。
  曹青檀突然又问:“练家子?”
  阮道生点头说:“练过几年,瞒不过师父的眼。”
  “靴底虽不厚,但过雪不留脚印,才这么个年纪,腿上功夫很了得了。”曹青檀话说得像试探,口气却真诚,“跟我这么个残废,委屈你。”
  阮道生立即说: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。师父这话,道生担不起。”
  他摆得更诚挚,曹青檀却不接招,端起酒碗道:“话说在前头,我是个不爱麻烦的。事你自己掂量着办,只一条,别现到我眼跟前。”
  阮道生并没有作惊惶之状,更没有赌咒发誓说什么忠贞之语。这年头的皇城根底,各人各有阴私盘算,心中没有半点脏,也做不了金吾卫这把天子刀。
  阮道生亦端起酒,说:“谢师父提点。”
  他一饮而尽,顿了一会才道:“这边路远,以后我给师父打酒吧。”
  曹青檀吃干净碗中酒,不置可否。
  ***
  吕府的锦帘打起来,隆隆暖香透出些许。秦灼二人只献上拜帖,仍收著书信,不过稍候须臾功夫,便有小厮迎他们进来。
  如今已入十一月,厅中却供有各色香花,皆拢以炭火,鲜妍馥郁如暖春时季。厅中青年邀他们入座,又吩咐安茶,笑道:“家兄受召入宫尚未还家,晁郎有什么事,郎君同我讲也是一样。”又说:“在下吕纫蕙,家中行二,叫我吕二郎就是。”
  他言辞恳切,秦灼却仍婉辞道:“家主有言,书信只能由长公亲启,不敢假手第三人。请二郎君恕小可冒犯。”

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