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1章

  “兄弟。”卫士皱眉说,“一个姓甘一个姓陈?”
  秦灼叹一口气:“官爷有所不知。小弟生父早丧,家母二嫁陈父,有了我这兄弟。此次来京,正是奉了继父之命。不能按时拜谒,恐怕家去有苦头吃。”
  卫士偏不依不饶,盯着陈子元腰间刀鞘,“走亲戚还带刀?”
  “这不是怕有劫匪拦道,不敢赤手上路。我这兄弟练过两天功夫,多少做个防身。”他边说边压一锭碎银入卫士掌心,温和笑道,“眼瞧时辰不早了,官爷辛苦,下值烫壶酒吃。”
  卫士目光往周遭一扫,将银子揣入怀里,对同伴道:“放行。”
  入城后走了足够远,陈子元才狠狠呸一声:“好个天子脚下。”
  秦灼却面容沉肃,说:“只怕长安出了事。”
  “命案虽重,但重不过整个京都,京兆衙门循例立案就是;流民虽多,但一无兵械,二无口粮,想闹事也没力气,都不是大问题。这么骤然增加人手,又对进城者严加盘查,开门还晚了这么久……”秦灼道,“不是个好兆头。”
  陈子元瞧他一眼,叹了口气,又低声问:“这么些时日,你的讣告也得到南秦了。秦善会信吗?”
  秦灼摇头,说:“我只为个脱身之计,管他信与不信。”又问:“晁氏书信在?”
  陈子元将一封书信并一封名帖递上,犹疑道:“哥,姓晁的虽受文公提拔,也教过你几日,现在可是在那老贼手下做官,信得过?”
  秦灼不答,打开名帖,露出一纸俊逸行书。他目光所落处是最后三字:晁舜臣。
  ***
  所谓“北有渡白,南有圣卿”,正是时人评说元和年神童之语,只是一个名于末代,一个仕于初朝。渡白即指梁昭帝大相、文正公李寒,而圣卿正是晁舜臣的表字。
  晁舜臣仅长秦灼六岁,垂髫时奏对文公,扬名天下。秦文公大喜,拜其为侍中。秦灼师从裴公海前,也是由晁舜臣授书开蒙。而元和六年文公薨后,其弟秦善篡立,晁舜臣却不鸣不拒,接受了加封太宰的任命。
  从此,秦灼虽不至于恨其入骨,到底形同陌路。
  而二人之间的转机,还要从秦灼身上的最大争议说起。
  荐席。
  自元和十年起,秦灼便于王公床笫间往来周旋,但有所给,无所不应。羌君正是其中之一。秦灼早年因落马断腿,元和十四年初,羌君便邀他前去疗养,也正是从羌地返秦的路上,秦灼伪作车毁人亡,偕陈子元金蝉脱壳。
  但去羌之事,秦善一开始并不首肯。哪怕羌君亲自央求,秦善还是咬死不应。最后竟是晁舜臣出面谏言,秦善才将秦灼放去。
  临行前夜,晁舜臣避开众人,将此物交付秦灼。秦灼坐在轮椅里,靠在窗下剪蜡烛,眼光又暗又冷,问:“太宰想用这封假文牒警醒我什么?”
  晁舜臣又将拜帖给他,说:“这是我的私帖,少公如有危急处,可持此求助长安吕氏。长公吕择兰与我有尺素之交,定当为少公尽力转圜。”
  秦灼将剪刀搁下,笑道:“太宰多虑,我如此残躯,只是受羌君所邀治疗腿伤,不日便回。长安迢迢千里,如何去得?”
  晁舜臣不多言,只拜道:“山遥路远,望君珍重。”
  “山遥路远,望君珍重。”秦灼突然笑了一下,终于肯看向他,“当年家父北赴长安,太宰也是这番话。太宰既叛我父,今日又何故惺惺作态?安知不是你与吕氏里应外合,诈我有反心,好遂叔父之意,让我就地伏诛?”
  晁舜臣未着朝服,一袭青衣如故。他声音坚定:“臣不会背叛文公,更不会加害殿下。”
  “秦善篡立后,裴公刺暴,苏公起兵,晁太宰,你在哪里?你早已改换门庭,去做秦善一人之下的秦地丞相了。”秦灼不为所动,他乌发披散,素衣单薄,傍着烛火盈盈含笑,“太宰琵琶别抱,今日却向我昭示贞操。果真是古有节妇,今有晁郎。”
  晁舜臣深深望他一眼,伏地再拜道:“臣无可辩白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陈子元见他许久不语,试探问道:“真要拿着这个去拜会吕氏?”
  秦灼还是把名帖递归去,“先去小秦淮。”
  ***
  永安坊,小秦淮朱楼高立,吹彻丝竹声。
  脂粉气和欢笑浮动,男男女女浓妆艳抹,容光相叠。陈子元受不得这般浓烈的香料,皱着鼻子挥了挥手,低声问道:“哥,真是这儿?”
  秦灼视线微抬,点了点头。
  陈子元随他看去,瞧见二楼立有一条长柜,满柜各色灯笼。
  既然秦灼肯定,他便安下心来,又问:“再怎么办?”总不能干杵在这里。
  “找个位子,”秦灼说,“吃饭。”
  专门来妓馆吃饭是门本事。鸨母满面堆笑,殷勤问道:“郎君要点点儿什么?”
  秦灼从案边坐定,也微笑问:“都有些什么?”
  “哟,那可多了,但凡您开口,咱们这里就没找不出来的小娘小子。”鸨母见如数家珍,“瞧郎君这通身气派,想必瞧不上庸脂俗粉。咱们有专工乐律诗书的小娘,箜篌琵琶无一不精,歌舞也是上乘。若您喜欢小倌,也尽管可着挑。”
  “这样,”秦灼点头,说,“两碗阳春面,两碗烧酒,再切三两牛肉。”
  鸨母微微一愣,照常理本该发作,却不知怎的眼光一转,反而笑道:“就来。”
  陈子元不解其意,秦灼也不多说。饭菜上来,两人还真当是下馆子,全都吃了精光。秦灼喝尽最后一口酒,问:“吃好了?”
  陈子元还是摸不着头脑,点头应了一声。
  “钱。”秦灼将碗放在案上。
  陈子元满面疑惑,“不是一上来就付了么?”
  秦灼屈起二指敲了敲桌案。
  陈子元恍然大悟,从腰带内侧摸出一枚青铜钱,阳面朝上,镂刻四簇金色火焰。
  南秦光明钱。
  秦灼将钱合在空酒碗里,轻声道:“你坐着,我再添碗酒。”
  柜前倚着个翠衣女人,颜色极好,见秦灼持碗向此处,便轻轻打扇,徐徐将眼波传递过来。
  秦灼神色不变,脸上仍带着笑,说:“打一两太阳酒。”
  他此话一出,女人手中扇子一停,笑意却改也未改,轻声问:“客从哪里来?”
  秦灼笑道:“从扶桑巷来。我兄弟眼睛不好,劳烦添盏红蜡烛。”
  扶桑乃日出之处,以此暗指南秦,“红烛”则是北地灯山头领的称呼。如此二三句,实是接头暗语。
  女人也笑道:“可巧,红蜡烛断了货,我先给郎君添盏灯来。”
  “红烛”不在,次一等的灯山相见,可否?
  “也好,”秦灼问,“贵地现在有灯?”
  女人道:“就在楼上,我引您上去。”
  ***
  灯影重重,人影纷乱。
  女人裙裾轻曳,步伐很轻,秦灼只瞧了一眼,旋即收回目光。他兵器隐在靴中,不好时时在手。陈子元紧跟在他身后,左手虎口隐约蹭着刀柄。
  女人从一间雅舍前停步,欠身道:“正是此处。”
  秦灼道声辛苦,轻轻推开房门。
  正是推门的这一瞬,秦灼听见极轻的“刺啦”一声。
  像有什么被竹刺射破了。
  陈子元反手掩上门,握紧手中刀。
  室中布置清雅,茶香幽幽,里头设一道屏风屏蔽,隐约见一人背身坐在其后。他二人脚步声响起,那人却一动不动。
  秦灼按了按手,陈子元便拔刀出鞘。秦灼放轻脚步,提高声音道:“请见阁下。”
  那人一声不吭。
  秦灼猫下腰,缓缓拔出右手剑。
  正是此时,刺啦一响裹挟快风,向二人方向迅疾投来。陈子元早有防备,转手提刀而斩。只闻啪嗒一声,一支飞刀坠在地上,断作两半。
  他出刀同时,秦灼已夺步冲过屏风。
  屏风后有一张桌案,摆着两只空茶盏,一旁茶已煮好。
  案边,那人歪坐在凭几中。约莫有四十左右,方脸短须,圆睁双眼,嘴巴微张。
  他颈上破一个血口。
  地上,落着一支一模一样的飞刀。
  “妈的,”秦灼遽然变色,“中计了!”
  如此变故始料未及,二人不做停留,当即掩门就走。正下了一半楼梯,突然听一个声音高叫道:“来人啊,出人命了!”
  第147章 四 互利
  这声叫喊一起,楼中顿时乱作一团。那绿衣女见秦灼二人匆匆离去,本就心生疑窦,闻言当即高喝一声:“拦人!”
  数条家仆打扮的大汉冲出内门,手提长棍,在楼梯间将人团团围住。
  秦灼后退一步,与陈子元抵背站定,右手提剑背在身后,左手探向左靴,问:“这就是贵地的待客之道吗?”
  那些汉子并不跟他多费口舌,抡棍便打。上下左右八方同攻,条条棍风迎面,交错成一幅巨网兜头罩下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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