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0章

  秦灼心中又酸又软,不由得丢开剑,臂膀也放松下来。女孩便抱住他一条手臂,柔顺地将脸伏在他肩头。
  她头梳双蟠髻,穿一条素丝飞燕襦,烟蓝披帛围在身上,如碧天中一轮冰月亮。衣着的确是南秦风尚,脸上贴的珍珠花子却是梁地妆靥。秦灼心下奇道:难不成我往后娶了个梁女?便开口问:“你阿娘是北边人吗?”
  闻他此言,女孩反倒眨了眨眼,面含狡黠,“我不能讲的,要你自己想。”
  秦灼笑着问:“那你呢?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女孩想了想,反问道:“如果阿耶给我取,要叫什么。”
  秦灼思索片刻,举头望见窗外夜色,柔声说: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。就叫阿皎,好不好?”
  女孩抬首凝望他,缓缓曲颈枕在他膝上,喃喃道:“阿耶,阿皎等了你好久好久。你喜欢阿皎吗?好怕你不喜欢。”
  秦灼抚摸她的头发,轻声叹道:“怎么会呢。恩爱不相猜,明月入我怀。皎皎在阿耶这里,是喜欢至极。”
  中夜如水,月下如银,二人如此静坐许久,竟觉此夜温柔得有些令人动容。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女孩后背,低头瞧着她后颈,那里有一痕粉色的月牙胎记。这么看了一会,秦灼终于忍不住追问:“囡囡,那几次,是不是你?”
  阿皎避而不答,只说:“阿耶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  “你今天见到他了。”她小声道。
  秦灼问:“你阿娘?”
  女孩仰起脸,笑道:“秘密么,秘密只能说一半。”
  月光哗地大盛,女孩身形有些模糊。意识清醒前秦灼听见她叫一声,阿耶,你别怕。
  “你别……推开他。”
  ***
  秦灼睁开眼时,庙外又疏疏飞起雪来。明月如烛,月光雪光辉映之下,夜色竟也分外明亮。
  陈子元一条胳膊吊起来,正倚在一旁睡着。
  秦灼脸朝着月亮,抿着嘴,轻轻出了股鼻息,正准备插剑回靴边,忽然手上一滞,竖起耳朵。
  前殿有动静。
  他拍了拍陈子元完好的左臂,在嘴边竖起手指。
  陈子元本有些怔懵,见他猫腰拔剑,瞬时清醒起来。
  山中无人,雪声又远,是故庙中极静。前殿传来的脚步声便更清晰,听上去约莫有四五人之众,先开口的年纪也不算大,嗓音略哑:“叫我们好找。”
  没人答话,但响起一线极细的拔刀之声。
  “上头有令,清叛逆,除乱党……”那人声音再起,同时一群刀剑森森出鞘。
  “请受死!”
  话音刚落,兵器相击声便震作一片。噼噼啪啪、铛铛锵锵,破风声、裂帛声、重物撞击声、案翻台裂声不绝,战况激烈,却无一人呼痛。
  陈子元倒吸一口冷气,左手握住刀柄,刚要撑起身子,就听秦灼低喝一声:“干什么?”
  陈子元没反应过来,“帮忙啊!”
  秦灼目光扫过他的伤臂,陈子元不服,转了转左胳膊,“这不还有一条吗。”
  秦灼冷冷问:“你使左手刀?”
  陈子元沉默一会,到底心中不忍,说:“殿下,人家刚才可救了咱们一命!”
  “现在帮手也晚了。”秦灼不为所动,“下山。”
  他按剑伏身,放轻脚步,出门前似乎瞥了一眼前殿,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陈子元往回看了一眼,也咬牙跟着出了门。
  跨出门时,前殿响起巨大的碎裂之声。
  天虽未放亮,夜色却已淡了,加上月亮当空,山路竟亮堂许多。山阳积雪太深,山阴却有几处土路疏疏露出来,二人不敢耽搁,赶忙沿路下山。
  陈子元挓挲着伤臂,侧身踩着碎石,颇为不解,“殿下……不是、哥,这么大的雪,你怎么肯定还有路下山的?”
  秦灼一只手扶着他,一只手拔剑作竹杖使用,边小心探路边道:“要是没路,这些人怎么上的山。”
  听见身后突然安静,秦灼突然问:“觉得我忘恩负义?”
  陈子元只说:“属下不敢。”
  秦灼淡淡道:“救我的人多了,我都得一一报答吗?”
  这话说得没有心肝,陈子元却面露痛色,不再出言争辩。
  过了一处陡崖,山路转而平坦。秦灼抬头回望,只见乌黑一座山影,剩下一半叫月光劈开,白得瘆人。走得远了,娘娘庙已经瞧不着了。
  他收回目光,说:“这少年人一人可敌四五狼,杀他者却只有四五众,能是寻常蟊贼?他不说是长安人,但在大雪天却能找到山中一座破庙的位置。要么来过此地,要么有所隐瞒,要么,就是探路本事强悍至此。你不想想,山中无人,这种天气更无强盗,他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去前殿守夜?”
  秦灼顿了顿,“他的本事你也见了。”
  陈子元也默了片刻,“以命搏命,是死士的打法。”
  秦灼不再说话,倚着剑慢慢走,突然问:“今天初几?”
  陈子元摸不着头脑,“冬月初六。”
  秦灼点点头,一脚踩在雪里,有点滑。他蹭了蹭靴尖雪泥,反倒越蹭越脏。秦灼看了一会靴子,突然伸手用力把那点泥迹抹了。直起身时扶了下腿,陈子元才发觉他一直在忍疼。
  秦灼语气没有一丝破绽,“有命就记着,再说……”
  “焉知不会黄泉下见呢?”
  第146章 三 秦淮
  二人下山,发现官道已被大雪封住,只得绕路前行,到长安金光门已是两天之后。有道是下雪不及化雪冷,虽已雪霁天晴,北风还是割得手脸生疼。
  长安本该五更击鼓开城,如今天光大亮,却仍城门紧闭。
  “天恁地冷,这要把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吗?”陈子元顿足搓手,“时辰也到了,怎么还不开城门?”
  秦灼道:“你瞧这些人。”
  陈子元四下打量,赶路的客商虽不在少数,但最多的还是另一批人。衣衫褴褛,面有菜色,大多挈妇将雏,凭一只破饭碗过活。
  陈子元低声说:“是流民。”
  “今年春秋大旱,冬天又出奇冷,死了不少人。”秦灼说,“官府要么赈济安民,要么重新编户,怎么都得妥善安置……但你想想,一路见了多少尸骨?”
  如此寒冷天气,早有人等得不满,大声喧叫起来。一时骂声四起,渐渐往城门推搡。
  天边突然响起鼓声。
  隆隆震荡中,铁链绞起,城门缓缓放落。
  众人推推攘攘,争相拥挤入城。城门中却刺出一排长矛长戈,将所有人阻隔在外。一阵跑踏声轰然传来,百余身著明光甲的侍卫提剑而出。为首者厉声喝道:“众人凭文牒入城,拆解包裹,一个一个来!有浑水摸鱼意图蒙混的,别管在下不留情面!”
  “肩甲饰辟邪。”秦灼注视来人打扮,“是金吾卫。”
  陈子元皱眉,压低声音说:“金吾卫掌管京城徼巡,但小城门不过动用二十余人。今日得有百人,还动用了兵刃,不大对头啊?”
  二人说话这会,前头已响起争吵声。一个汉子将妻儿护在身后,怒声问道:“我们全家文牒都给你看了,凭什么不叫入城?”
  “并州人,”那卫士大声道,“并州人不准入城。不止并州,幽州、博州、楚州,闹灾的其余十二州一律不能入城!”
  那人愤声争辩:“同是大梁百姓,凭什么不让我们进!”
  “凭你们是流民!”卫士喝道,“皇命在上,不敢违抗!上头特别交待,尤其是你们并州!前两天刚闹了反叛,谁知里头有没有夹藏蟊贼?退后,下一个!”
  他此话一处,一众流民群情激奋,竟大有闯城的架势。那卫士见情况失控,拔剑大喝道:“再上前一步,等同谋反!天子脚下,安能容你们如此放肆!”
  这么正大光明地拒民入城还是头一次见。陈子元咬牙切齿,却被人按住手臂。
  秦灼轻轻摇了摇头。
  倒是一旁有一个商贾打扮的行人递上文牒,边问道:“敢问官爷,今日怎么盘查得如此之严?咱们的意思是,这大冷天的,官爷们这么辛劳……”
  那卫士接在手中,骂了一句:“真他妈的晦气。城西白龙山出了命案——四条人命,此贼出手又毒又狠,尚未缉拿归案,能不上心吗?都少抱怨着,说苦说累还有这些人哪!”
  秦灼和陈子元交换眼神,在心照不宣里继续沉默。
  这阵仗一闹开,轮到他二人已日上中天。那卫士已是口干舌燥,瞧了瞧他们,“你,文牒。”
  陈子元将包袱打开,赔着笑递过两份关文。
  卫士拿起来略作翻看,问:“甘棠?”
  秦灼躬身揖手,开口道:“正是小弟。”
  卫士上下打量他,又问:“哪里人,做什么营生?”
  “关南潮州人,奉家父之命,到京城拜会族叔。”见卫士盯着陈子元瞧,秦灼解释道,“这是我兄弟。没见过世面,愣头愣脑的,官爷见笑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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