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章

  为了被记住。
  就算无法引来天雷,至少让人知道,真的存在那么一道天雷,可以震碎世间桎梏。
  至少,让后继人知道,皇帝可以废除,天下可以不用“继承”。
  知道有这个可能。
  其实,萧恒的确还抱存了一丝可怜的幻想。万一呢,万一老天见怜,真叫他做成呢?这个诏令真能推行一部分呢?为此他努力挣扎起来,却依旧昏迷。
  说萧恒是昏迷也不确切,他只觉自己是块肉做的蚁xue,被从内到外千口万口地啃噬。他甚至清楚,这种密集的灼痛是从心肺开始,只是睁不开眼,说不得话。
  但实话讲,萧恒还是略感欣慰的。疼痛尚有感知,总比昏死好些。最坏这次也能挺过去,最坏最坏,还能撑口气交待身后事。
  朦胧间,有人切切叫着,有陛下,有六郎,似乎还有阿恒。他却脑子发锈,弄不清是在叫谁。但那念头香木堆般,被攒得越来越高:我要回去。
  天降凤凰,争啄香木。烈火轰地从他脑中燃起来。
  萧恒睁开眼睛。
  他眼前一片昏黑,过了好一会才看得见东西。榻边有人坐着,却不是那人,而是阿双。见他醒了,也没有立即叫秦灼,忙道:“陛下喝口水吧。”
  萧恒问:“少卿呢?”
  阿双捧起茶盏,转身却已哽咽,“大王在外头草诏。”忍不住又道:“朝臣步步紧逼,大王为了拥护陛下,要在南秦变法,旨意已经发下去了。”
  萧恒愣了一愣,“胡闹!”
  阿双扑通跪倒,伏在榻前泣道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不看僧面看佛面。大王有再多的不是,到底也是太子的阿耶。陛下就算是看在殿下的份上,劝劝他吧!”
  ***
  秦灼知他醒了,丢开事务匆匆回来。
  殿中昏暗,只一缕斜阳脉脉切下,正在萧恒颈侧,一道伤口似。萧恒却浑然未觉,坐在榻上端碗饮药。
  秦灼仔仔细细瞧了他一遍,却比他前几次毒发时要冷静许多,站了一会,便拿了只蜜煎碟子走上前,仿若无事道:“嘉庆坊的果子,樱桃煎和磴砂团子,新叫人出宫捎的,你尝尝。”
  萧恒看了他一会,也就接过来,吃了口团子,嚼了片刻,笑道:“我吃着甜。”
  秦灼便从他身边坐下,低头就着他的手吃掉剩下的半个,说:“我吃着还好。”
  二人都没有提及他的病情,手臂挨着手臂,渐渐十指交握。萧恒打着圈摩挲秦灼的手背,秦灼从下往上,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抚过去。每两根手指都是一双互理羽毛的鸟,肌肤相贴处,是它们双喙相抵,厮磨耳鬓。
  他们很久不这样牵手了。手指的吸引力在初尝□□后迅速消退,这种感觉只属于当年,欲语还休之时,发乎于情,行动上只稍稍逾矩。而现在,他们出乎意料地重新享受它,这种安静、广大、彷佛永恒的爱欲。在这一瞬,好似携手一生。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萧恒仍瞧着他们的手,轻声问:“怎么突然想起变法来呢?”
  秦灼笑道:“看你做得成效好,想偷师。”
  萧恒咳了两声,笑容黯淡,说:“我做得并不好。”
  “已经很好了。”秦灼握紧他的手。
  他们又静静坐了一会,萧恒才叫一声:“少卿。”他停了很久,似乎下定某种决心,才捏了捏他的手,说:“你该回去了。”
  秦灼问:“你还是赶我走?”
  萧恒瞧着他的双眼,“你去国日久,不回去会生乱。段氏拥兵自重,权贵也不安分。我知道你和温吉手足情深,但她……到底手握重权。”
  秦灼断然道:“她不会。”
  萧恒沉声道:“你年下就要她来,两个月了人还没到。她在观望。”
  秦灼竟有些无谓,“就算她会,我也认。”
  似乎有什么脱缰而行了。
  萧恒头皮一紧,声音也绷起来,“我还是要削藩。我要削藩。”
  秦灼认真道:“我知道。”
  萧恒定定看着他,“我要死了。”
  秦灼凝视他。
  少顷,他抱着萧恒的膝盖跪下,俯身大拜,一字一句道:
  “臣南秦秦灼,愿为陛下粉身碎骨。”
  第136章 一三〇 沸反
  萧恒此番发作是气血逆流,看着吓人,吃过药后略微好些,第二日便再去上朝。临走前,秦灼正捧药给他吃,秋童便匆匆闯入,跪地叫一声:“陛下。”
  见他神色惊惶,秦灼心中一紧,忙问:“什么事?”
  秋童咚咚叩两个头,带着哭腔喊道:“百官……罢朝了!”
  萧恒撑案要起,却突然弓身剧烈咳嗽起来。
  ***
  夏秋声这几日一直没出院子,萧玠仍跟着他住,也没有过问。
  春夜月光淡,响虫鸣就更凄清。夏秋声将诏令一看再看,依旧心惊肉跳。
  全部条令,本质上不过两个大字:公平。
  彻底废除九品中正,是取士公平;百姓拥有法条决定权,是执法公平;人命无贵贱,是刑罚公平;废除皇位世袭,是有天下公平。
  皇帝对“公平”的执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他甚至不惜切割自己的权利,并压制上层世族权利,来换取平民百姓拥有“公平”的权利。而对于他近乎舍生取义的舍己为人,夏秋声震撼之余,更多的是无法理解。
  萧恒白手起家,的确是从草莽里混出来,但那是很多年前了。他早年落魄,反叛也是属于底层人的反叛,可他一旦登基,就代表皇权站在与底层人对立的位置。
  但萧恒现在正做什么?
  灯花爆了一下,夏秋声从满纸荒唐言里看出萧恒试图共焚的疯狂。
  他作为皇帝,竟试图将皇权打破。
  而皇帝是皇权的肉身。那在他杀死皇权之前,首先要杀死自己。
  萧恒登基这么多年,居然从没有“做过”皇帝。
  夏秋声双手颤抖。
  但……竟至于此吗?天子真的能因公义彻底废弃私爱吗?他前一段削藩,多少无法顾全秦灼。如今要废皇位世袭,又将萧玠置于何地?天子若厌弃太子倒也罢了,可他分明将萧玠视作掌中至宝啊。
  夏秋声心如乱麻,忽然,门外响起浅浅乐音。他目光穿过烛火,静坐听了一会,终于拾起一件外袍走出门。
  庭中清冷,夜色如水。萧玠执一双有些年头的红牙拨子,坐在阶上拨琵琶。
  他弹的是南琵琶。
  夏秋声延请乐师入府,为萧玠传授琵琶技艺。习乐苦,萧玠又有课业,便只得早晚勤加练习。夏秋声本以为太子是一时兴起,或是做藉口不愿回宫,没想到学得有模有样,乐师甚至与他道:“可惜殿下是殿下。不然如此天赋,来日必做一代国手。”
  萧玠无论做什么,都有不符合年纪的专注。
  夏秋声走到他身后,轻轻将外袍披在他肩上。那袍子大,他人又小,便似从袍子里钻出来。
  萧玠抬头见是他,便道:“老师。”这些日他已渐渐改口了。
  夏秋声从他身边坐下,沉默片刻后,道:“殿下不若回去瞧瞧陛下吧。”
  萧玠手指颤了一下,拨板一动,弦响一声,嗫嚅道:“可陛下……要废储啊。”
  夏秋声心中突地一跳,忙问:“殿下从哪里听来的?”
  萧玠摇摇头,只抱着琵琶不语。
  夏秋声并没有揽他。他是臣子,不该逾矩,只柔声道:“陛下……并不是对殿下不满,陛下之心,臣也能理解。”
  “那老师为什么要反对呢?”萧玠低声道,“现在都不去上朝了。”
  夏秋声苦笑道:“天下亿万人是无辜,殿下一人也是无辜。”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冠冕堂皇,他还是道:“大相将殿下托付与臣。臣,是殿下的老师。”
  萧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,夏秋声瞧他的脸,却知他在难过。
  萧玠这个年纪,听不懂其中弯绕,只知道太子是皇帝的传承,现在萧恒要废此传承,便是要废他。
  一双拨子搁在膝上,萧玠人静静地,手指一动,又将弦拨了一下,像将夏秋声心中那根紧弦弹了一声。许久后,萧玠终于开口:“阿爹要废我,阿耶要杀我,老师,我就这么叫他们引以为耻吗?我不敢去找他们,我怕和我想的一样。可他们、他们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啊……”
  春夜沉沉,春夜无声。
  夏秋声叹口气,正欲相劝,萧玠却抬袖蘸蘸脸颊,将琵琶在膝上抱好,重新拨起调子。这时夏秋声才想起,这依稀是首秦地曲子。
  白虎主,朱衣郎。大弓响,拜明王。大弓放,独还乡。子兮子兮何悲伤?居从爷,思从娘。
  乐师不会教这首曲子,那便是萧玠自己扒的谱子。
  弦声如诉,夏秋声忽然眼前一凉。这的确是孩子会听的童谣,但以乐观人,乐声里的伤心,不该属于孩子。
  似乎就在这一瞬,夏秋声在萧玠指下,预先听到了他及他父亲的结局。而萧玠仍切切拨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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