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章

  是秋童满面泪痕,声音凄厉道:“陛下今日下旨,要废太子!夏相公以死相谏,朝上闹作一锅粥,陛下直接栽下去了!您、您快去瞧瞧吧!”
  第135章 一二九 共死
  秦灼急声问道:“去时还好好的,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  那内侍不敢言语,慌忙从袖中取出圣旨,双手高举过头顶。秦灼接在手中,一眼扫过,当即出了身冷汗。
  萧恒诏令大意如下:
  其一,如今取士仍是九品中正与科举平行,故废九品中正,独立科举。
  其二,人命无贵贱。王子无故诛杀奴仆,按律亦诛。
  其三,废除皇位世袭,此后以筹选推皇帝。
  梁行政区划为“道——州——县”,百姓筹选出代表,按县划分,掌县筹;县筹者继续筹选,按州划分,掌州筹;州筹者继而为道筹,道筹者继续筹选,在五人中选出皇帝。掌筹人数,官吏不得过半。皇帝选人,不可掌筹。
  皇帝选人从官吏中选拔,但必须从地方九品官逐步升迁。军权集权,全部只听皇帝统率。
  秦灼第一反应是萧恒疯了。
  接着,他从未如此灵犀相通地,明白了萧恒的心意。
  萧恒仍不能贸然言及废皇帝制,所以将矛头转向“废除世袭”的制度上。倘若按他计画,“家天下”废止,固有的贵贱划分将会打破,“皇帝”将成为一个壳子,所谓“君父”将名存实亡。
  或许再有两代、三代,十年、百年,等世族根除、盘剥扫清,内忧外患彻底平定,他继承的李渡白的这惊世骇俗的想法,有实现之日。
  但绝不可能是现在。
  现在只会引起一场新的暴动。
  但萧恒还有别的选择吗?萧玠还小,朝中股肱尽折,而废皇帝制的企图其实尚未真正揭发过。就算他死后的皇位顺利传给萧玠,也不过传给一个新的皇帝。
  一个崩坏的局面,和另一个崩坏的局面。
  萧恒已经给出了答案。
  秦灼回想他临去的神情,头皮一麻,将圣旨一掼,当即喝道:“取我印鉴,命龙武卫戴甲上殿、控制局面,叫陈子元率虎贲入宫见我!”
  ***
  先是重臣触柱,再是天子昏厥,含元殿上乱作一团。
  在外人看来,萧恒马背上得天下,一向身强体健,如今骤然昏倒,倒很有收拾不下局面、托病逃避的味道。大惊惶恐过后,又继续催逼。
  萧恒尚未苏醒,秦灼又未到,秋童只得禀报:“陛下圣躬违和,暂且散朝。”
  底下七嘴八舌,分不清谁叫道:“陛下抱恙,则太子代政!臣等请殿下上朝参议!”
  萧玠不过七岁小儿,一旦上朝,便是被众臣推去叛逆君父的傀儡。夏秋声听闻此言,当即大声斥道:“岂有令子议父过之事!”
  正在吵嚷间,忽闻一声巨响,含元殿殿门全部自外打开。
  龙武卫快步破入,刀剑出鞘,将大殿团团围住。
  不知谁高声喊道:“不听纳谏,威逼大夫,国家如此,我等有何面目立于殿上!”
  这一声像点燃火线,众臣竟不顾禁卫阻拦,争相往柱上撞去。
  一股破风声嗖地刺来。
  一支三尺长箭钉入殿柱,微微发颤。
  众臣大惊,不由停止动作,纷纷掉头望去。
  殿外,有人放下长弓,跨入正门。
  秦灼没戴扳指,拇指已被割破。他如今引弓已经无法满彀,但威力依旧不浅。他冷眼扫过,厉声喝道:“诸位好大的本事。先废了怀帝,如今又要聚众滋乱、再废陛下吗?”
  杨韬终于醒过神般,以手指他,问道:“秦大君,你持弓上朝,是何体统!”
  “诸位以臣逼君,在这里跟我讲体统?不怕笑掉大牙吗!”秦灼再度看他,口气已经平淡,“温国公,陛下对你网开一面,你就是这么报答天恩的。”
  杨韬闻此,不由冷汗涔涔。
  奉皇五年的京乱里,杨韬保持中立,对太子危局视若罔闻。之后,萧恒看在其子女救助有功的份上,并没有处置他。
  秦灼不再瞧他,迳自登殿,道:“左右,请回府中,杨公病重,暂且不必上朝了。”
  龙武卫得令,上前扭架杨韬。杨韬面色铁青,不断挣扎,高声道:“一方蛮寇,安敢处置天子之臣!”
  “多谢提醒。”秦灼说,“圣旨很快会到贵府上。”
  杨韬一愣,当即被人拖走,他大声叫道:“佞臣!天子偏听,奸佞当道,国将不国啊!”
  他的声音消失在殿外后,一时寂静。
  秦灼双手拄弓,立在阶上,“孤知道诸位铁骨铮铮,不畏强权,都是好样。陛下叫你们拿捏住,但我不吃这一套。你们死一人,我立即从南秦选一人替你们职务。若想中原朝廷站满秦臣,众位但管去死!”
  当即有大臣喝道:“大言不惭,臣纲败坏!你有何权力任免大臣!”
  秦灼盯着他,半晌,微微一笑,“太子监国,自有大权。”
  “你、你竟欲挟立太子、滥行权柄,秦大君,你是何居心!”
  和这群文臣吵架头疼,秦灼不作厮缠,厉声喝道:“够了!”
  他环视殿中,冷声道:“孤只问一句,陛下是不是君父?相逼君父至此,就是尔等的为臣之道吗?”
  殿中无言,突然有人道:“臣有话问秦君。”
  夏秋声扶好被撞掉的冠,丢开笏板,撑地立起。
  秦灼有那么一瞬以为看到了李寒。但他不是李寒。
  夏秋声对他一揖,“秦君可曾想过,陛下要废传承,太子要如何自处?”
  秦灼心口突地一跳。
  好一招蛇打七寸。
  夏秋声见他神色微动,继续道:“陛下为黎庶争利,臣认可;甚至废九品中正、独立科举,臣以为也应当。只是大君,殿下何辜?殿下聪慧明敏、从无过错,又是正统之长,合该承袭宗庙。陛下既生其于帝王家,又为何无故废弃他?太子无恃,一旦被废,何异于置身炉釜之上?秦大君,你可是他……”
  这句话从腹中滚了一滚,夏秋声直视秦灼,忍不住道:“殿下视你,如师如父啊……”
  秦灼胸中酸涩,深吸口气,“夏相公以为,尧舜如何?”
  夏秋声不明他突然转换话头,答道:“尧舜大治,圣主明君。”
  秦灼道:“尧舜禅让,岂因血统?太子若贤明,照样能得推举;他若不贤,自然能者居之。”
  夏秋声看着他,问:“大君所言,是真心话吗?”
  秦灼双唇紧抿,没有答覆。
  这时,陈子元着甲进殿,目不斜视,对他抱拳道:“请大王令。”
  秦灼指上血迹未干,在弓上微微一蹭,便取过萧恒那道旨意递给他,说:“陛下诏令内容,即日起,在南秦推行。”
  闻言,夏秋声骇然瞧他,似要从他面上看出破绽。
  陈子元草草读过,倒吸口气,慌忙抬头看他。却见秦灼面色坚定,不似意气。
  他竟要以此声援萧恒。
  生为同室亲,死为同xue尘。他人尚相勉,而况我与君。*
  秦灼待他……竟至于此。
  但大梁有这些年的变法底子,朝中尚且如此,若在南秦贸然推行下去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  陈子元脑中轰然一响,心道“完了”,当即叫道:“臣请大王三思!”
  “有不从者,立斩不赦。”秦灼却置若罔闻,“陛下有所令,南秦必趋之!”
  ***
  萧恒在栽倒的那一刻,还保持了片刻的清晰意识。
  突然,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李寒的声音。
  竟是登基之前,李寒对他立即废皇帝制的意图提出异议。
  “臣以为不可贸然废帝制,其因有三。
  “一则内政未揽,世族盘根错节,诸侯尾大不掉,此时废帝,群龙无首,只会天下大乱。
  “二则有阋墙之患。将军麾下黎庶虽众,但世家不在少数,仲纪就是例子。废帝制先要打破世族垄断,若真如此,他未必肯。只怕会同室操戈,变生腋肘。
  “三则……陛下细想,当今之百姓,真的想看到再无皇帝吗?”
  那人叹息如落潮,渐渐推远:“他们渴盼的只是‘明君’,‘明’和‘君’缺一不可。皇帝不只是压迫他们的□□,还是真龙的化身、神明的偶像。若废君主,在百姓眼中,无异于天塌地陷。”
  “如今民智未开,制度未立,教育未通,废帝制一事,臣请将军缓缓图之。”
  萧恒却只在心中苦笑。
  他心知肚明,今日诏令不过空中楼阁、痴人说梦,毫无落地生根的配套措施。便如筹选皇帝,世族未能拔除,选筹必将由他们彻底垄断,如此一来,皇位继承很可能彻底捏在世家手里。
  他何尝不知贸然颁诏是愚蠢之举。
  但他时日无多了。
  他必须把这个想法、这个火种留下。
  笔墨不行,会被销毁;托人不行,会被灭口。无法磨灭的只有历史,不是榻前托孤,而是轰轰轰烈烈的争议。如此,就算被篡改,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敲答案。像裴玉清殿上撞碑,朝廷记住了女子为官。李渡白城门殉道,人们记住了新律新条。他计穷智竭,只能再用这种方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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