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

  少顷,秦灼根本叫不出了,整个人便绵软地伏在案上,双膝下沉地往下滑,更是到了最深。一片泥泞处,有什么随动作流了出来,朱朱白白,落花流水。
  还没有结束。从前早结束了。从前是顾着他。现在不顾他了。
  原来绝望是这样,再极乐,也会疼。
  在秦灼即将滑倒在地时,一双手抱住他青紫的胯骨,将他转了过来。
  这是一瞬伟大的静默。
  他注视着,他也注视着。他汗湿的额头、无力的喘息。他带血的伤口、流泪的眼睛。
  秦灼从萧恒颧上抹了一把,擦干血泪般,擦干了他被汗水冲淡的血水。他似乎要说什么,嘴唇对萧恒掀开条缝,像蚌对匕首露出软肋。这时,不知谁更快,两条舌头闪电般地缠在一起,一缠便不再分开,胶得像一双交颈缠绵的鸟,拧得像两条交颈厮杀的蛇。征伐着,鏖战着,势同水火着,你死我亡着。龙争虎斗,鱼烹水沸,情场上的国战旷日持久。梁土秦土,在这一刻,彻底灰飞烟灭。
  ***
  大君府的火烧了三天三夜,红光冲天,无人敢近。火焰熄灭前,萧恒和秦灼一直没有离开房间。阿双分别在辰时、巳时和未时于窗前放置饭菜,一个时辰后在原处收掉。有时无人去动,冷得梆硬;有时几乎吃尽,杯箸却没有放还。此三日,天雨雪,虎夜哭,十轮金乌逐一坠落于此,金红火焰有如添翼,烧干天河。
  当天上还剩下最后一轮太阳时,秦灼屋里的火止了。阿双推门而入,先瞧见一只打翻的铜盆,乌黑膏子泼了一地,已然干涸。
  秦灼吃酒头痛,她便买了药材熬成膏药,每夜睡前给他按头。
  她来不及收拾,只见屋中桌翻案倾,满地狼藉。再往里,珠帘断裂,帷帐扯落,君王衣袍与诸侯衣袍四分五裂。四处水迹斑斑,乍一瞧很像血。
  阿双心揪着,全没意识到已入内室。一抬头,先看见萧恒的脸。
  脸上一道不浅的口子,已经结痂。还有五个指印,仍隐隐发红。他赤裸着上身怀抱秦灼,秦灼被锦被裹着,头发糊了一脸,也没有说话。
  萧恒说——他嗓子完全嘶哑了:“收拾收拾回家吧。”
  没有秦灼吩咐,阿双并不敢行动。秦灼许久无言,再开口,已彻底变了声音:“你去吧,先烧点热水,喝的洗的。”
  这是默许。
  阿双领命,正要退下,这时,她听见萧恒颤抖着叫道:“对不起。”
  萧恒哭了。
  阿双不敢抬头,余光扫到锦被中探出一只手摸了摸萧恒的脸。那只手没戴扳指。
  ***
  因秦灼腿脚不便,二人拖了一日才回宫,都记挂着儿子,车驾直接往东宫去。车帘拉得密,一点风透不进,萧恒拿大氅拥着秦灼,叫他半靠在怀里。
  秦灼一路沉默,等能望见宫门影子,终于问:“你说,阿玠会不会恨着我?他脾气细,什么都往心里去。”
  “你好好哄他几句。”萧恒说,“他就是想你哄哄他。”
  两人在东宫下车,却不见萧玠踪影。反是夏秋声走出来,参拜后道:“陛下恕罪,殿下除夕夤夜至臣府,至今尚未回銮。”
  萧恒神色瞬间一变,满面愧色,“怪我,除夕夜饭吃到一半便撇下他走了。”又忙对夏秋声道:“这几日劳烦夏卿照料他。”
  “臣是东宫之臣,又是殿下之师。殿下驾到,臣荣幸之至,何谈劳烦?”夏秋声道,“臣此番入宫,是殿下有事托付。”
  “殿下希望离宫半载,去劝春行宫学习琵琶。”
  “行宫不安稳,从前也出过事。我和他……”萧恒瞧一眼秦灼,含糊过去,“都不放心。”
  夏秋声微低着头,道:“臣可以在府中延请名师,臣授殿下经书,乐师授殿下技艺。如此一来,两厢便宜。”
  这下谁都听出来了,萧玠不想回宫。
  他听闻宫女交谈一事并未同萧恒提及过,萧恒便以为他畏惧秦灼只是当夜失言的缘由。是故,连他都未料及儿子心结如此之深。
  夏秋声观他二人神色,微微叹气,将一张揉皱的纸递给萧恒,“陛下请看。”
  萧恒接过,见是萧玠的笔迹,笔画潦草,墨被洇开。上书道:
  罍之安矣,维瓶之耻。孽子之生,不如死之久矣。*
  这句话改自《蓼莪》,以瓶喻父母,以罍喻子女。大意是:我现在活着,或许是您的耻辱。我这样活着,倒不如早早死去。
  太过怨毒。恐怕萧玠自己也吓了一跳,写罢便匆匆团掉扔了。
  秦灼双手颤抖,被萧恒紧紧握住。萧恒缓缓抚摸他指节,说:“那就劳烦夏卿了。”
  ***
  阿芙蓉一事,由左卫提交有司,元旦后移交大理寺,三司介入,公审公判。如此下去,灯山将不是秘密。但萧恒并没有为了回护秦灼而插手,因为百姓是他的底线。但羁押人员中没有陈子元,这也说明了,他的目的是清除阿芙蓉,不是南秦,也不是灯山。
  初春一场冷雨,倒春寒更厉害。秦灼生下秦皎后元气大损,尤其怕冷,甘露殿的炭火便镇日不断。萧恒登基后,宫中炭火一律取用寻常木炭。陈子元被按在大君府中,他知道秦灼畏寒的毛病,便从府中供进宫中许多炭石,白炭居多,更有一种银骨炭,燃则室暖如春,十分对症。
  只是银骨炭采自西山窑,耗费颇多,萧恒早已下令禁用。陈子元此举,正是要他自打嘴巴。秋童尚且不忿,萧恒却一概收下,只道瞒住秦灼,少生事端。
  生此变后,二人似乎如旧,却经常相对无话。从前目光相接便觉默契,如今却隔膜一层般的淡淡尴尬。连敦伦都开始沉默寡言,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。萧恒虽与他行事,但的确都是顺从秦灼的意思,没有自己开过头。
  一夜吹灯上榻,二人各自宽衣,秦灼瞧着他身上,竟瘦得有些触目惊心,探手去摸,几乎快要皮包骨头。他心中愧对,更加开不了口,萧恒便去吻他嘴唇,两人厮磨一会双双倒下,样子也比从前规矩许多。
  秦灼心中的异样却始终无法消散,萧恒这样,他本当是自己闹的,可往前细细推算,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。他私下问太医,知道无妨,威逼利诱后仍是这等结果,便道自己太多疑。可这事骗不了人。
  从前事中,萧恒好歹也大汗一场,这一年里汗出的不多,但到底有些毛毛汗。如今一摸他后背,竟冷如冰铁,一丝暖意也无。下头也似块冰楔进来,一冷一暖激得他浑身震颤,舒爽是舒爽,可这么长时间,竟暖不来似的。
  一场事毕已至中夜,萧恒似疲惫至极,只拥着他躺着,没烧水洗沐,两人便搂抱着睡下。过了一会,秦灼总是口干,想下榻取水,萧恒却没有睡似,让他躺下,自己去取。
  秦灼拥衾躺着,好一会人都没回来,他到底不放心,套上寝衣要起身,便听见趿鞋的声音渐近。接着,萧恒在立榻一尺处立住,忍耐不住般,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。
  秦灼忙来扶他,萧恒便赶到榻前,一手捂嘴,一手将碗递过去。他动作有些快,秦灼只觉手背一湿,只道他手不稳,将水溅出来。又见他身形不动,还是下榻点烛,想找些治风寒的药给他吃。
  蜡烛一燃,方寸便明。秦灼抬手摸他额头,冰冷无汗,正对上他一双眼睛。
  瞳孔血红,眼珠周围隐隐青黑。
  秦灼大惊,正要举蜡喊人,手臂便被烛光照亮。
  手背上,洒了满满的猩红点子。
  他遽然看向萧恒,萧恒却似剧烈挣扎着,渗血的五指仍紧紧捂住嘴,脊背却渐渐塌下来。秦灼拿双臂箍紧他,浑身颤抖地叫:“太医。”声音却像被掐死脖子里,连他自己都听不到。不知叫了多少声,他方听见有个人撕心裂肺地高喊道:“太医!”
  这一声出来,倒像他咯了萧恒一身血了。
  第129章 一二三 冰炭
  梅道然闻讯赶到时,太医跪满了甘露内殿。
  夜正浓,天又冷,故不曾焚香开窗,一到门前便觉暖意咚咚。再望去,榻前衣衫铺地,帐帘只挂了一枚,秦灼披头散发地跪在榻上,将萧恒脑袋抱在怀里。
  明眼人都看得出刚才干了什么。
  梅道然从门外立下,也没贸然入内,听见秦灼声音沙哑,却仍平静:“真查不出什么吗?”
  太医伏地道:“陛下脉象混乱,但又不像中毒迹象。臣与众位同僚商议……确实棘手,难以立即对症。”
  秦灼静了一会,又问:“能治吗?”
  一时死寂。漏声夜中敲,砸得人心慌。半晌,一个方大著胆子说:“东西……也该备下了。”
  梅道然未料到竟至如此,不免大惊,正要抬步入门,里头秦灼淡淡哦了一声,说:“各位也回去打点身后吧。陛下有什么万一,你们也跟去照料。”
  众人觳觫不能已,连连叩首告罪。
  梅道然怕他关心则乱,忙高声道:“臣请见大君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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