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

  这一声像抽干了他全身气力,他弯下腰,颤声说:“少卿,这么多年了啊。非要我把心掏出来吗?还是说,我在你这儿,和从前那些根本没什么两样?上床就使,掉头就蹬!”
  倏然之间,秦灼脸上那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眼底露出罕见的屈辱,一时说不出话,只怔怔看他。
  萧恒叫他这神色炸得脑内一响,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,忙蹲下去抱住他,连声说:“对不起,是我混账,少卿,我说的混账话……你别、你别吓我……你别吓我……”
  秦灼竭力挣扎着撞开他,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往后退了两步,不认识他般瞧着,说:“你一直这么想的,对吧。”又问:“你一直觉得我他妈和你只为了上床,只为了算计为了利益,对吧?”
  他听见嚓地一响,胸腔里有什么裂了个口。疼得他要喊出来。他要喊。于是他当即不管不顾、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:“萧重光,我到底对你怎么样,你他妈是聋子瞎子,听不出看不懂?我在意的是这个吗?我跟你十来年,你就这么看我,你他妈这么作践我?!孩子我给你养了两个,南秦这六年我回去过几趟?奉皇五年为了你儿子,我他妈三天就跑了回来,不然我老师还能活着,我女儿也不会死!”
  忽然,阁子外撞倒了什么,一阵脚步声飞快地跑开。
  外头阿双惊呼一声:“太子殿下!”
  秦灼脑子里轰地一声,顾不上萧恒,浑身哆嗦着往外扑去,只见阁外空空,萧玠的身影早被夜色吃干抹净。
  他一颗心被极大的恐惧攫住,哪怕当年也从未有过。他听见妖魔在自己喉咙里咯咯笑着,拼尽全力才挤出声音。不像活人,如果死人能哭,大抵如此。那妖魔猖狂地大声呐喊道:“找太子,把太子拦下!都他妈去找啊!!”
  ***
  萧玠拚命地抽响马鞭。
  跑、快跑。
  他大口喘着气,空气干冷,呛得他开始咳嗽。风往脸上挥耳光,眼里有什么被争先恐后地打出来。
  他如今懂了事,深夜很少去找双亲。这回宴散,由宫人领着往自己的宿处,想起萧恒秦灼的异样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隐隐听见有人在门外呵气,道:“似乎东宫就是在这儿生的,当年好大的风险呢。”
  另一个问:“那位双姑姑?听说是个姓秦的。”
  “却是个姓秦的,出身倒是头等尊贵。我捂死在心里不敢说话,说了也没人信。”
  “尊贵,南秦的政君?”
  “吓,政君算得什么,当着那位,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?”
  那人低声说了什么,另一个惊叫一声,旋即压低声音:“不可能罢,你净唬我。男人怎么……”
  “我也奇呢,不知是这位大君天赋异禀呢,还是咱们陛下本事过人。我当年在这侍候,亲眼见着。别说,秦君叫搞大了肚子,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韵致。我瞧了,心里都……”
  “可……他是个男人,怎么肯?”
  “堕不下来罢了。听闻秦君刚怀上太子,没少动了弄死他的念头。当年秋狝可是风头大盛,迷了多少闺阁小姐的眼。谁料想肚子里早揣了咱们陛下的种!”那人道,“你想想,他若是想要太子,怎会这般不管不顾马上逞能?到底是个男人,真生下来哪叫孩子,那是孽障!不掐死就是好的。你不瞧他对太子多疏远,只怕心里还恨着。”
  萧玠心底惊惧,等二人走后才披衣出门,欲找秦灼求证。走到门口,正听见他二人剧烈争吵。
  阿耶对阿爹说,如果没你儿子,我女儿也不会死。
  他被一棍子迎面抽来般,剧痛中突然清明了。
  怪不得。怪不得阿耶不要抱他,厌恶他哭。怪不得阿耶这样期盼那个女孩子。他全心全意地迎接她,彷佛从没有过孩子一样。
  本来就没有,他不是阿耶的孩子,他是阿耶的孽障。
  原来如此。
  萧玠没头没脑地往前冲。天地之大,他没有去处。他的来处不要他,他又能往哪去呢?一个“死”字蹦进脑海,他一勒马缰,红豆高鸣一声,先将自己骇了一跳。
  死亡。他那么近地触碰过死亡。死亡长着女孩的脸、苏合的脸、夏雁浦的脸、昆刀的脸。李寒的脸。
  ……李寒。
  他的老师。托付他、保护他、为他抄书做风筝、为他赴死的老师。他在收到李寒死讯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又浮现了,心底另一个声音循循善诱:是你害死了他。
  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有罪。
  如果不是我,老师和妹妹不会死。如果我能死掉,阿耶最喜欢最想念的就是我。
  我为什么没有死。
  他抬起头,迎面青淋淋一片月亮。月下,扶桑巷,李寒的府邸曾矗立于此。
  萧玠滚下马背,跌跌撞撞地跑进去。他想找的再不可能找到。断壁残垣,废墟荒草。房屋早被夷为平地,像那人一样,没有全尸。
  他顿时被卸掉全身关节般,哗地瘫在地上,一年前濒死的那口气突然爆出来,他大叫一声:“老师!”
  身后马蹄声响起,不待马停,那人便跳下马背冲上前,搂住他急切呼唤着。
  他愣愣睁眼,眼看那张属于夏秋声的面孔,在这一瞬,和李寒合二为一。
  萧玠一头扎在他怀中,终于放声痛哭。
  第125章 一一九 悼贤
  太子走失后,萧恒搜西城,秦灼搜东城,没料想夏秋声抢了先,将人送了回来。
  萧玠已昏迷过去,脸红得异常,竟又发了高热。秦灼整个人绷得像根弦,只在榻前守着。萧恒也不劝,拧了块冰手巾给萧玠敷额头。二人不动不说话,对着儿子坐到天明。
  冬天太阳干,像一把黄土撒下去,就这么活埋了人。那把阳光透过窗隙盖在萧玠脸上,堵着口鼻,秦灼从他平静的睡容里看到不祥。青眼圈,白脸皮,灰嘴唇。这是死人的脸色。但他说不出口。
  他想起什么,突然慌张起身,拔出萧恒搁在案边的长刀。
  萧恒眉头一跳,身形猝然一动,在他割破手腕前劈手将刀挥开。刀飞到阁子门上,哐当一声巨响。
  萧恒立得有些不稳,两只眼紧紧盯着他,喘着粗气,不说一句话,一会自己又从榻边坐了。似乎料到秦灼犹不死心,冷声叫他:“坐下。”
  秦灼站了一会,到底没去捡那把刀,也坐回去了。
  案边搁着一碗热粥,拌了些干菇和肉脯。萧恒拿起来搅了搅,抬手递给他。秦灼接过来,端了一会,又放回去。萧恒也没逼他吃。
  午时阳光大噪,将萧玠埋得更深,他手指反倒动了动,再过一盏茶,也睁开了眼。
  秦灼大喜过望,忙上前去看,岂料萧玠一见到他,当即极其惊惧,蒙头失声哭喊道:“不要杀我、不要杀我!”
  萧恒坐在一旁,忙隔着被子抱住他,连声道:“阿玠,好孩子,是阿爹,是阿爹和阿耶。”
  听见他的声音,萧玠哭得更厉害,却不再躲闪,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,边尖叫道:“阿耶要杀我了,阿耶要杀我了!阿爹救我,阿爹救我啊!”
  萧玠将自己团起来,避开秦灼的手,死命往萧恒手臂间躲。萧恒当即抬头,见秦灼脸色雪白,嘴唇死死咬着,面部肌肉剧烈颤抖。
  萧恒张了张嘴,不知要怎么说,只用气声道:“他还小。”
  好一会后,秦灼才将手收回去,往脸上抹一把,一步一晃地往门外走去。
  门开着,阳光兜头泼下,灌得他喘不过气。原来被埋的是他。
  秦灼知道,恶语伤人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和萧恒、甚至和萧玠会到如此地步。他突然好累。他突然想,要么分开吧。
  ***
  冬至一变之后,秦灼告病,退居大君府,不上朝,更别提入宫。他闭门谢客后,开始没日没夜地酗酒。
  但萧恒截然不同。他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垮,有些东西越是压他下跪,他越要站得更直。翌日天子回銮,正式推行“奉皇七条”。同时,彻底废除食邑制度,功臣、皇室以及诸侯,不再受地方赋税供养。
  大君府中,褚玉照言及此处,将酒杯一顿。秦灼却仿若未闻,只满盏吃着。
  “朝臣功至赐汤沐邑的没有几个,但诸侯受食邑供养,自古皆然。”褚玉照出言警告,“天子旨意何在,不言而喻。这一段对大王又有所疏远,不得不防。”
  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秦灼双眼盯在酒杯里,“他爱怎么,由他去。”
  “由他去?”褚玉照见他岿然不动,也带了脾气,“大王是南秦的大王,为一个男人颓废至此,跟商纣周幽有什么两样?要等梁皇帝削藩旨意下来,梁廷铁骑大军压境,大王才肯和他一刀两断?”
  秦灼摇酒杯的手腕一停,猛地凑到嘴边,仰头吃了干净。
  “我上回逼宫,就是授人以柄。刀我递给他了,要不要断,我说了不算。”他哧地一笑,“断了也好,断了清静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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