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1章

  天明之后,萧恒不提这话,替他穿衣打理,照常说笑,彷佛一如往昔。
  只是不再碰他。
  这般僵了几日,直到又一个黄昏。萧恒推开殿门,只觉暖香扑面,熏得肢骸陶陶。殿中四下无人,只听室内隐约传来喘息之声,朦朦胧胧,也不真切。他往内殿走,见层层叠叠的罗帷低垂,日光昏昏里宛如红潮。萧恒正要抬步,地上却骨碌碌滚下个东西。
  龙眼大小的一只铜铃,花纹镂刻,凹凸不平,表面湿淋淋黏了层水。他拾在手里,只觉铃铛尚温,犹自转动,切切有声。
  他虽不用这些东西,却也知道是什么。榻上细细吁。气声灌在耳中,萧恒忙夺步上前,慌张打开帘子。
  他先瞧见秦灼的脸。
  秦灼坐在榻上,鬓发湿透,脸颊晕红,一双眼半睁不睁,正意乱神迷着。他嘴唇本就饱满,如今无声大张着,只从喉间挤出几缕嘶嘶的喘息。一身衣裳仍周正穿着,独去了下裳。他嘴中含混叫了几声,方喘着气道:“还一个,你来……弄了……”
  他二人从不用物什。秦灼少年不易,没少遭过作践。萧恒痛心,对此绝口不提,又素来顾惜秦灼,少见他如此神智混沌的模样。
  他当即明白了秦灼的意图。
  见他在榻前止步,秦灼便抬腿将他绊过来。萧恒由他拥着一探,当即听他在耳边一声尖叫。
  萧恒深吸口气,缓声道:“少卿,你放松些。”
  秦灼趴在他肩头,断断续续说:“你来罢,就这么……来。”
  那人没有回答,手上却加了力,秦灼眼前白光一炸,也顾不得劝他。不知过了多久,方模模糊糊听得当地一声,另一枚铃铛被丢得老远,滚了一地的斑。斑水迹。
  秦灼跨在他腿上好一会,才缓过劲来,软着手去解他腰带,却被当即扣住手腕。
  萧恒低声说:“不行,少卿、不行。”
  热浪浪的情潮退却,秦灼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淡了。他往萧恒袍子下一掂,问:“你就这样?”
  萧恒却说:“一会就好。”
  秦灼静了一会,哑声问:“我呢?”
  萧恒张了张嘴,还没出声,秦灼就从他身上爬下来,只道:“我泡一会,你休息吧。”
  说罢,他将衣袍胡乱系好,颤巍巍地踩履下榻。那只铜铃滚到跟前,叫秦灼一脚踢远,滴溜溜飞去角落,再听不见了。
  “少卿。”萧恒叫住他。
  默了片刻,萧恒的声音才轻轻响起:“是我的问题,不怪你,少卿,都不怪你。”
  秦灼直着眼,瞧着窗上的太阳。彤彤的影子,落上白窗纸,红得像滴血。好苍凉。
  他还要怎么要求萧恒呢。萧恒都做到这一步了,他还能怎么要求萧恒呢。
  是他的报应罢了。
  第124章 一一八 恶语
  人为什么不要有软肋?腊月底,秦灼这么问褚玉照。那时他们坐在大君府落雪的院子里一起白头。
  褚玉照想了想,说:“以免被人拿捏。”
  秦灼掐条脖颈般掐着杯酒,呵呵笑道:“以免自己犯蠢。”
  秦灼这辈子做的蠢事屈指可数,大部分集中在奉皇六、七这两年时间。逼宫勉强算情有可原,那第一蠢事的大名就要落到冬祭头上。冬至,十一月,天子携太子、率百官,于京郊祭天。夜宿劝春行宫,宴群臣。
  阿双近身侍候,对二人内闱之事有所揣测。从前二人胡天胡地,香炉要燃一夜,常半夜叫人烧水洗沐,更别提翌日清晨枕被狼藉之状。如今却秋毫不犯,当真只同床睡觉了。这二人若即若离的态度萧玠都瞧得分明,她岂能毫无察觉?如今侍立在侧,见秦灼接二连三地饮酒,双颊红得似要掏空气血,暗叫不好。只得低声劝道:“太子殿下往这边瞧呢。”
  秦灼蓦地抬头,果见左上方一个小小人影搁下筷子,静静冲他望着。
  他这一段心中烦闷,好吃酒,吃得萧玠心中惶恐。有一次避开萧恒饮了个大醉,半夜迷迷瞪瞪睁眼,发觉给他拿帕子擦脸的竟是萧玠。那孩子忍着泪不肯落,只小声道:“阿耶以后要吃酒就喊臣,臣给阿耶端果子。”又哀切道:“阿耶不要吃酒了,我怕的。”他抬头一瞧,见地上杯盘粉碎,阿双也在一旁垂泪,便知醉态十分不好,满口答应道:“阿耶听阿玠的,再不吃了。”
  他不及再饮,秋童已绕过来,照例将他的酒撤了。他却抢过来,咕咚灌了一口,这才丢开酒杯,抬头去看萧恒。
  四目相对时,秦灼一颗心突突跳着,腔子里那股声音终于喊出来:“臣有本要奏。”
  这句话一出口,他心口当即悔得发酸。但开弓没有回头箭,秦灼硬着头皮,振衣出席,走到阶下跪倒,口中道:“陛下元后崩逝已逾二载,天下无母,社稷不安,臣请陛下择立皇后。”
  腾地一声。
  萧恒竟直接拍案立起,双手紧握,胸膛也剧烈起伏。旒珠纠缠,砰砰作响。
  天子当场变色谁都没有想到,四座阒寂,秦灼将头埋得更低。
  半晌,方听萧恒淡淡道:“秦大君,这是我的家事。你是封疆之臣,不该多言。”
  他此语一出,直接将内外亲疏划了条道。秦灼再说不出什么话,心中又酸又涩,浑浑噩噩地坐回去,连宴散都不知道,由阿双引着往宿处去了。
  直到夜深,一根蜡烛烧了一半,也不见人回来。
  阿双不知他吃了哪的迷魂药,急得直跺脚,“大王是昏了头,怎能说这样的话试探他?陛下和大王才和缓了些,今日恐怕真动了气。大王如此,岂非将他越推越远?”
  秦灼干笑一声:“和缓了吗?”
  阿双心下发胀,只柔声道:“陛下他……只要大王的。日子还长,慢慢来才是。”又道:“妾帮大王拧手巾擦把脸吧。”
  秦灼不置可否,她便自行合门出去。这边是西暖阁,萧玠当年出生的地方。窗外半张月亮脸凄凄切切地笑着,容光鲜冷。冷光如箭,箭光阴森,阁子里被照得清清楚楚。什么都没变。一筛子干花,一篮子掏成絮状的雪饼,一挂带血气的床帷,一幅灵妃图像,一撇走马灯影,一盆病恹恹的橙子。那时候他和它半斤八两。萧玠出生前他剥了半个吃,等萧恒回来,剩下的半个已经干瘪如现在他的皮囊。
  秦灼尚未回神,只觉面上一湿,抬眼见一名宫人形状的二八女子,眉眼含羞带怯,正挽袖替他净面。腰肢轻低,襟口半掩,一痕雪脯露出来。
  拧手巾时水滴上了他的衣裳,女子娇呼一声,便上前替他擦拂,“大君衣裳湿了,妾替大君更换下来吧。”
  秦灼看惯了这些事,心中冷笑不已。突然,他眉头一敛,擒着女子手腕霍地立起来,冲殿外高叫道:“阿双!”
  听得动静,阿双急急跑进来,见此番情景也急道:“是妾失察,太子殿下睡前饮的药弄混了……叫这蹄子蒙混进来!”
  那宫女忙哭喊道:“妾是一时昏了心肠,大君恕罪,妾再不敢了呀,再不敢了!”
  秦灼静静瞧她一会,突然道:“留下侍候。”
  阿双不解其意,心中隐约觉得不好,忙叫一声:“大王!”
  秦灼将宫女掼在榻上,冷声喝道:“去找他,说我喝多了幸了他的宫女,就在他床上。叫他来,现在!”
  ***
  不一会,萧恒果然到了。他断然不信什么秦灼召幸宫人的鬼话,这口信滑稽至极,同时又具有报复意味。他明白,这是敲给他的最后警钟:秦灼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。
  萧恒从门前站住,只胳膊动了一下,将门哗地打开。
  他立在门外,里头当即闯出个女孩子,他眼神动都没动,直直凝向阁内。
  秦灼坐在床上,手里端着酒碗,有一口没一口地喝,突然来劲似的,仰脖子一口气吞了干净。
  萧恒七魂六魄猛地被一棍子打回身,快步走进阁里,劈手夺过他的酒碗。秦灼也不说话,整个人断了气般,耷手垂脚地坐着。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,壁垒分明地对峙起来。
  屋里活是个大蒸屉,不说话,便烘得他们寒毛倒竖,上头一层毛毛汗。看谁靠得过谁。
  萧恒耐性最好,这回却先干巴巴笑了一声:“立后。”
  秦灼头皮一麻,听着他问:“少卿,你就这么想和我分吗?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?”
  秦灼有些崩溃,双手掩面,喃喃道:“我不想和你分,但你不能、你不能这样,我求求你,你不要这样。”
  “只是因为这个?”萧恒看着他,“只是因为这几个月,我没法和你……?”
  他说不下去。
  秦灼垂着脸,“我那样你都不……你连碰我都不愿意了,我……实在没有办法了。”
  萧恒不可置信般,问:“只是因为这个?我没法和你做,我他妈在你眼里就不是东西了,是吗?”
  突然,他将酒碗往地上一掼,碎片炸裂时,萧恒厉声喊道:“这么多年了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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