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4章
“陛下,罪魁是大君还是政君,真的重要吗?重要的是南秦态度,是诸侯与朝廷的向背。”杨峥颤声说,“政出秦温吉,那代表南秦的就不再是秦灼。大梁需要的是诸侯,而非诸侯何人。朝廷需要的不是秦灼,是南秦啊!”
“杨卿。”天子叫他。天子的声音微微颤栗。
他在害怕。
杨峥意识到,天子害怕,因为他说得对。
秦灼一旦失去南秦话事权,那按理说,他也将成为大梁的弃子。天子不需要难揽权势的诸侯。抛弃秦君,或鼓动他兄妹阋墙,对大梁都是百利无害之事。
而萧恒现在,竟因秦灼之势旁落而恐惧。
在天子心中,秦君的份量竟到如此地步吗?
“这件事我有数,秦君那里由我来说,我也知杨卿是心系社稷。”萧恒拍拍他的肩,“但我希望杨卿记得,秦君形制比同天子,太子事他……如师如父。”
这就是萧恒的立场。
“大梁礼待的,不是南秦。”萧恒收回目光。
体察他言外之意,杨峥不可谓不惊。
天子私心至此,太可怕了。
杨峥艰涩道:“臣相信陛下制衡之力,但请陛下斡旋之余,莫耽……私情。秦人重故土,大君可以不护卫陛下,但不可能不护卫南秦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萧恒笑了笑,“我一直清楚。”
他拍了拍杨峥手臂,目光穿过殿门,落向苍穹。萧恒轻声说:“杨卿放心,我受百姓供养多年,无论如何,定当以他们为重。”
杨峥不再多说,只道:“裴侍郎所遗书卷臣已全部造册,新法二稿也刊印完毕。臣斗胆,有事相求。”
萧恒转头看他,“杨卿请讲。”
杨峥退后一步,行稽首大礼,叩首道:“臣乞外放。”
“杨卿欲往何处?”
杨峥昂首直视,说:“崤北。”
萧恒定定看他,道:“崤北苦寒。”
“有些事情,臣百思不得其解。”杨峥惨笑一声,“臣愿为生民立命,但从没有见过有人能为了百姓割让自己的利益。天子废皇田,死社稷,执宰为了削弱世族甘愿玉石俱焚……”
他身体止不住颤抖,问道:“臣斗胆,敢问陛下,真的要废皇帝?”
萧恒撑着案,眼中光辉晦暗,点了点头。
杨峥两行热泪滚下。他笑了一声,说:“臣想把陛下和文正公当年的路走一遍,想不通的,臣想自己找找答案。”
萧恒蹲下。身,双手搀住他两臂,道:“我失渡白如折两翼,但望杨卿再作臂膀。”
杨峥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,握着他双手,重重叩了个头。
案上一炉香尽。青烟消散后,李寒红衣含笑,面目如生。
***
萧恒再回甘露殿时夜色已上。内殿帐子挂着,秦灼背身躺在榻上。榻边放一只药罐,还满着,他摸了摸罐身,倒了一碗放在案上。
他听着秦灼呼吸,知他在闭目假寐,便从榻边坐了会,轻声说:“少卿,我想和你谈点事情。”
秦灼仍躺在床上背对他。
萧恒攥了攥手指,说:“西琼借南秦马道内贩阿芙蓉,政君做的主,你知道吗?”
“这知道了。”秦灼仍闭着眼睛,“我会说她。”
萧恒转头看了他一会,才说:“多谢。”又道:“得吃药。”
秦灼便从床边够起药碗,咕嘟咕嘟灌完,又一言不发地躺下。
萧恒有点手足无措,也合衣躺下。两人隔了段距离,只挨着衣角,气息你起我落,如潮进退。烛光浮动里,都有些恍惚。
萧恒正睁着眼看帐顶,忽听身边叫一声:“萧重光。”
秦灼仍背着身,声音似乎有些涩。他问:“你多久没抱我了。”
萧恒深吸口气,从背后抱住他,把头埋进他颈窝里,肋骨硌着他后背,打哆嗦似的喘气。
他一拥上来,秦灼整个人抖了一下,呼吸和眼睫毛交错地颤动,很像萧玠。他们气息胶着着,等到彼我不分时,秦灼终于反过身,把自己缩进他怀里,狠狠抱住他。
相互依靠,相互撕扯,不都这么多年了吗。
早就分不开了。
又何苦呢。
***
长安今年春日惨淡,难得的艳阳天。大君府后的猎场上,褚玉照挼一羽在手,引弓而放。
几乎是同时,又是嗖地一箭破空,从身后射来,直直刺中靶心。
他瞧着那颤颤尾羽,笑道:“大王好弓法。”
秦灼扶着马鞍缓慢下来,边走近边说:“不比从前了。小时候比射,总输你一筹。记得一年仲秋,阿耶把我的如意带赐给你,我不服,和你打了一架。那时候满脑子都是:你竟敢和我动手。”
褚玉照笑道:“打架这事岂能吃亏。”
秦灼问:“家里不打你板子?”
褚玉照便糊弄:“陈年旧事,臣记性不好,记不清了。”又道:“打了也罢。当年和大王去金河边赛马,碰见的那个神嬷嬷不是说了吗,臣上辈子欠你一条命,这辈子得还。挨打受累,全做还债吧。”
“你还像吃亏了。”秦灼笑道,“我阿娘也罚了我,因为胜负未分,我没打赢。罚我去穿针线,七色丝线满满一筐——又不是乞巧。我现在看见针就手抖,早知当日,多送你几根带子也是值得。”
褚玉照也笑道:“没叫大王绣荷包就是好的。”
秦灼玩笑道:“荷包好,荷包能赠有情人。”
褚玉照揶揄道:“那梁皇帝岂不得挂了满腰?”
春阳金辉里,秦灼只淡淡笑了下。
褚玉照将弓放在架子上,正色问:“他待大王不好吗?”
秦灼远望天边,喃喃说:“哪有比他还好的呢。”
“比南秦的河山都好吗?”
“这不一样。”
褚玉照说:“今年大明山新供了彩灯,有一座灯楼,足有十层,最顶层供奉的不是父母,而是一尊肖像。旒珠十一,红衣白虎。”
秦灼眉头沉,眼角却挑着瞧着他。
“大王离开太久了。南秦百姓日日夜夜,企盼君归。”褚玉照一动不动地回望。
秦灼挪开目光,淡淡道:“等阿玠病情稳定,我就回去。”
“臣听闻梁太子病难根治。”
秦灼眯了眯眼,只说:“孤听闻,马道成了芙蓉道。”
褚玉照嚯了一声:“梁皇帝的枕头风。”
“鉴明。”秦灼叫他的字,“玩过傀儡戏吗?”
他立弓在地,双手撑着,一只靴子慢慢敲地,悠悠道:“现在线都牵到我身上来了。”
褚玉照忙跪地抱拳道:“臣不敢。”
秦灼没有理,缓缓转着扳指,说:“家里不听话,你也不听话吗?”
“臣誓死效忠大王。”褚玉照斟酌道,“西琼种植罂粟、生产阿芙蓉,是其内政,南秦无权干涉。但段氏是公夫人,她亲自开口,朝中很难……”
“秦温吉怕她?”秦灼出言打断,“你从前见她不是连马都不下么?倒难得向着她说话。”
秦温吉为南秦政君,按秦律,秦臣遇她需执臣礼。但一些世族大家拘泥陈规,不满她女子主政,更是因此多番劝谏秦灼南返,以免阴阳颠倒、牝鸡司晨。褚玉照为大家子,向来捍卫宗法,自然是其中之一。
褚玉照道:“政君以女子干政,的确大为不妥。但这件事,政君没有做错。”
秦灼不置评价:“我有道旨意,你叫人捎回家。”
***
秦温吉半跪在地上,面无表情地完那道严禁阿芙蓉、勒令她闭门思过两个月的旨意,扶着膝盖问:“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大王的意思?”
使官道:“政君知道,南秦政事,梁皇帝从来不敢越俎代庖。”
这话说得尊卑颠倒,但没有人觉得有丝毫不对。
秦温吉目光发冷。她替西琼提供市路是为什么,她不信秦灼不知道。
接着,她咯咯一笑,撩袍拜倒,高声道:“臣秦温吉领旨谢恩!”
第119章 一一三 杯酒
使官告辞后,秦温吉撑着膝盖站起来,瞧见儿子在地上捉木剑玩,便对陈子元道:“把你儿子带出去。”
陈子元叫人抱走孩子,走上前握了握她的手,说:“大王不是叫人拿捏的性子,为了几个利钱生间隙,不值当。”
秦温吉冷笑一声:“我他妈缺这二两破铜烂铁?”
陈子元瞧着门外落日,叹道:“西琼和大梁之间,大王早有了决断。”
“他决断错了!”秦温吉摔开他的手,蛾眉紧蹙,“萧重光伐秦是迟早的事,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?陈子元,你也清醒点,自铸钱、养亲军,哪朝天子敢继续放任下去?南秦坐大到如今地步,是他梁皇帝自己养虎为患。他乐意枕畔睡虎,别怪到时候命丧虎口!”
她允许段氏借道,并非贪图阿芙蓉之利,只是以此为契机向西琼示结盟之意。琼、秦一旦成约,大梁西南便如生疮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