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3章
这很不对。
秦灼盯着他左手好一会,面无表情地撕开袖边。嘶啦一声,地上宫女猛地瑟缩,像被揭开一层皮肉。
他挥手将布料掷到案上。
萧恒一动不动。
秦灼毫无起伏地说:“吃饭。”
萧恒耳朵动了动,似乎才认出来人,眼里有灰光滚了滚,撑着案站起来。
秦灼盯着他,萧恒垂着头,两人相持不下好一会,萧恒才把眼抬起来。秦灼用目光冰冷地逼视他。
萧恒妥协似的先迈开步子,秦灼抬脚在后面跟上。
刚刚眼睛又黑了一会,见到灯火还不太适应。萧恒闭了闭眼,又听见了脊柱被啃噬的声音。咯吱咯吱。他并不担心,有“长生”在断不了,只是有些痛。
……痛得有些厉害了。
上次这种痛楚出现还是元和年坠崖。也跟现在似的,似千百把斧头哐啷哐啷地砍。那时疲于奔命,也足足养了一个月才直得起腰。
萧恒无声地吸口气,将力沉到膝盖上。
突然,一只手贴在他后背上,轻轻按揉着。
萧恒回头看了一眼,嘴唇动了动,但见秦灼脸色阴郁,还是没有说话。
东宫内殿,阿双已将饭重新热好,见两人落座才退到一旁。秦灼看着萧恒端碗才动筷。萧玠病榻前,萧恒吃得无声无息,秦灼却狼吞虎咽般。两人都没有再提报应的话。
秦灼吃完粥菜,搁下箸问:“查出来了吗?”
萧恒沉默着摇头,筷子刚错开步,他便猛地转过头盯着后头。
阿双正给萧玠掖被子,冷不丁叫他看得发毛,结结巴巴地叫他:“陛、陛下。”
萧恒点点头,说:“姑娘也走一趟吧。”
阿双不料他疑到自己身上,脸上血色唰地退去,却也看出萧恒的精神状态很不对,便不自辨,只立起身微微一福,道:“妾遵旨。”
“阿双不去。”秦灼两指捏着筷子尾,打断道。
萧恒说:“她一直陪着阿玠。”
“她是阿玠的姑姑。”
“她一直陪着阿玠。”萧恒沉沉看他,“少卿,前车之鉴。”
秦灼手指一颤,把筷子撞掉了。
他说的是苏合。
萧恒只说了这一句,眼神突然变得可怖,黑洞洞地看着他。只这么一瞬,秦灼叫他冰得不能动弹。萧恒把头掉过去了。
……你是,怨我吗?
秦灼心脏忽然抽痛一下,强捺住不肯大口喘气。
萧恒也不肯再看他。他瞧着那人的侧影,嘴唇反覆张合几下,被阿双的叩首声打断了。
她对秦灼俯身拜倒,轻声说:“妾,愿意去。”
***
“前车之鉴”一语出时,萧恒只觉世界扑地一响,所有光亮都熄了。接着耳朵里嗡嗡乱叫,头疼得厉害。
他再次陷入短暂失明。
太频繁了。
萧恒怕秦灼看出不对,赶忙把头转过去,一直背身对着他。一面忍着头疼,一面提心吊胆秦灼是否看出异样,所幸秦灼没再开口。但他心中没底,到底不敢再有动作。
等眼睛能看见东西,也不再耳鸣,萧恒才回头,对秦灼温声说:“再吃点吧。”
“谢陛下,不用了。”秦灼这么答。
萧恒只道因为阿双,也不敢碰他,只静静坐着,由残羹冷下去。
他们背对着窗。窗外上了月亮,像个女孩子无血色的脸,和帐中萧玠打了个照面。明月面色皎白,萧玠面色青白,相衬之间似一双同胞的兄妹。
钟漏声大得吓人,两人不知坐了多久,梅道然才重新进来,对萧恒抱拳道:“的确没有问题。”
阿双清白。
但萧恒没有致歉,反而眉头拧起,缓慢、认真地说:“裴太宰也来过。”
秦灼扭头看他,也麻木、冰冷地回覆:“哦,是老师。”
他若有所思地继续推断:“老师是南秦太宰,行动必奉君令,他又是受谁指使——是不是我?”
“孤要刺杀太子,陛下要如何处置?”
梅道然挺有眼力,一揖之后退了出去,还带上了门。
萧恒要覆他的手,说:“少卿,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。”
“谁他妈和你闹脾气!”秦灼猛地站起来,冷笑两声,“拿我的玉牒,传召裴太宰。梁皇帝陛下亲自刑讯,南秦举国上下与有荣焉!但如果没有问题——”
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萧重光,你审的是我爹,我不受此辱。”
他用了“辱”。
萧恒眉头一跳,叫一声:“少卿。”
秦灼后退一步撩袍跪地,纳头大拜道:“恭送陛下!”
第118章 一一二 枕风
太子中毒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,裴公海在驿馆听闻,便着褚玉照前来探望,留下一些糕点,并文公的一件紫貂大氅,请他替换。
“保养如新,这风毛还水滑着。太宰多年奔波,想必极其珍视。”阿双说,“春夜寒,妾帮大王换上吧。”
秦灼抚了一把肩上的黑狐狸,便起身解下,换了那件紫貂上身。阿双立在他面前系带子,他瞧着女子瘦削的双肩,轻声说:“叫你受了委屈。”
阿双轻轻摇首,道:“梅统领没有给妾上刑,反请妾宽慰大王。殿下接二连三地出事,陛下承受不了,是关心则乱。”
她忍不住道:“大王,陛下乱了分寸,咱就不跟他斗气了,好不好?从来气话最伤人,你们到如今,不容易。”
秦灼叹了一声,只握了握她的肩。
如此一夜过去,萧玠依旧没什么好转。秦灼眼瞧月亮啪地掉下去,又涂成红脸挂上来。他正背身给萧玠绞手巾再换,忽听见极低的一声呻吟,梦呓一般。转头一瞧,竟是萧玠皱起眉头,嘴里含混嘟哝着什么。
他两行泪涔涔落下。
萧玠无需药石,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,太医犹疑不定,只道或许之前的用药起了作用。第二日萧玠醒了一会,也能喂进些薄粥。再过三天,便能如常说话,双脚能沾地。秦灼大喜过望,萧恒也下令解了宫禁,阖宫惶惶之心这才稍作纾解。
萧恒重新理政已至四月初五。李寒死后,朝中世族论以谋逆,削爵处斩者不在少数,独夏、郑、杨三府无罪愆。
夏雁浦捍节而死,夏秋声保卫储君,故前者追封上柱国,天子亲祭之,后者拜为太子太傅,储君师事之。祸兮福兮,夏氏一飞冲天,门庭若市。郑素征战有功,自然也是再加封赏。李寒发丧后,他一个人往李府旧址去,待到半夜才回来,无人知晓他做什么。
天子态度微妙的,是杨氏。
萧恒眼里不容沙子,杨韬隔岸观火,屡有朝臣进谏问罪。杨韬两股战战,只敢连声告罪。天子沉默半晌,道:“温国公生得一双好儿好女。”
杨峥骂父是众所周知的事,而杨观音收殓李寒,更是上上之功。
杨韬伏在地上,已是老泪纵横。
李寒死后,秦灼、太子先后出事,萧恒左支右绌,仍虚大相之位,以夏秋声为正二品尚书令,以杨峥为正三品中书令,器重之意不言而喻。
一日下朝,杨峥前谒两仪殿,隔着帘子,见萧恒正背身坐着,抬头看一幅李寒画像,忽然问:“像吗?”
功臣图都是一个形貌。图中李寒着红衣,拥玉笏,头加素冠,神完气足。杨峥便答:“可追大相风神,服制却有疏漏。”
萧恒仰脸端详,轻声笑道:“他穿红好看。”
杨峥无言可对时,萧恒身形一动,扶着椅子站起来,抬了抬手说:“杨卿入内吧。”
他打帘而入,见萧恒脸色,心有不忍,劝道:“陛下千万保重圣躬。”
“杨卿坐,吃茶。”萧恒点点头,指了指一旁椅子,将案上一碟茶盏给他端过去。杨峥未做过天子近身,忙要起身跪谢,却被萧恒按住肩膀,轻轻拍了拍。
他揭盏一瞧,是桃叶。
萧恒问:“杨卿前来,所为何事?”
杨峥端盏许久,还是撩袍跪地,俯身道:“臣万死,弹劾南秦大君秦灼夫妇,私植罂粟,倒卖阿芙蓉,罔顾王法,流毒边境!”
他叩在地上,半晌没有听见天子动静。
历代阿芙蓉屡禁不止,天子登基后以铁腕弹压,才稍见成果。但秦君颇得天子倚重,地位甚至超于李寒。杨峥并非不知天子之怒,只是事关民生,退无可退。
过了好一会,他才闻萧恒道:“阿芙蓉是何时的事?”
“今年开春已有地方上奏,但朝中一无动静。秦君任太子太师,陛下颇为礼遇,朝中不乏党羽。臣近日查得,南五州地方官的上奏邸报,竟被不明不白全部扣押,以致如此大事,至今才得以呈告陛下!”杨峥叩头道,“烟火案如何瞒天过海,诸公如何败坏朝纲,陛下,前车之鉴哪!”
一只手扶在他臂弯,萧恒搀他起来,道:“我不瞒杨卿,秦君自去年九月入京护驾后,再未返还。他腿疾复发,十分不好,便将南秦政事全权托付政君温吉。这件事,他不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