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9章
他将脸挡在手掌后,俯身磕了个头。
萧恒忙扶他起来,从袖里摸出个红包给他,转头去看秦灼时,却见秦灼搓了搓手掌,一时有些讷讷。
萧玠的红包一直是他们各准备各的,萧恒是三张小额的银票,秦灼便是每年新铸的第一串光明钱。小时候给他系过手脖,他后来淘气,便爱扎在发揪上。
但秦灼忘了。
萧恒面不改色,说:“阿耶的红包在枕下压着,给阿玠积福气,一会阿爹给你送来。”
“臣知道的,阿耶保重身子。”萧玠又对萧恒轻轻一揖,“谢谢阿爹。”
目送萧玠离去后秦灼沉吟许久:“阿玠……像个大人了。”
萧恒欲言又止,最后只叹了口气,说:“咱们也不要守太晚了。一会我替你揉揉肚子,我们就歇下,好不好?”
夜沉似水,红烛轻摇。他扶秦灼上床,替他宽衣去履,也抱人躺下。红帐一落,似笼下一幕软红的梦。
萧恒梦见了个女孩儿。
外殿里,女孩从桌上抱下一碟果子,左挑挑右捡捡,抱着一枚荔枝要咬。
萧恒从她身后立住,影子落下来,女孩吓了一跳,匆忙回头对他解释:“我不是贼。”
萧恒靠着她坐下,接过那枚没有去壳的荔枝,用指甲给她剥开递过去,柔声说:“我知道。”
女孩双手接过来,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咬。她吃东西的神态很像萧玠,咯吱咯吱,也像个兔子。
萧恒取过盏,边剥荔枝边轻声问:“有没有去看阿耶?”
“我从阿耶那里过来的。”女孩说到一半,轻轻“呀”了一声,抬头瞧他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“我知道。”萧恒点点头,哑声叫她,“囡囡。”
女孩眼睫闪了闪,轻轻叫道:“阿爹。”
萧恒抱住她。
女孩坐在他怀里,披帛似条吹皱的春水。她微仰起头看他。那双眼睛。
他怎么会认不出那双眼睛,杏眼含情,柳眉如山。秦灼是鲜有的目如杏核的男子。
女孩如同一面烟蓝的月亮,正从他怀中盈盈升起。她轻声道:“阿爹,我要走了。”
萧恒紧紧搂着她,下巴贴着她额头,连声打颤:“囡囡,阿爹求你,你看一看阿耶。你叫阿耶瞧一瞧,好不好?”
“我已经同阿耶道过别了。但我还没找到过阿爹。”女孩脸埋在他怀里,小声说,“我每次找阿爹,都会迷路。阿爹睡的不长,我刚要碰到你你就醒了。”
“阿爹……你多睡一会多好。”
萧恒哄道:“阿爹以后不批那么晚的摺子,一进亥时就睡,好不好?”
女孩没有回答。
他的小女儿,头发是柔软的,手臂是柔软的,整个人柔软得像月光。她发髻盘得像一双乌龙,将烙着月痕的脖颈垂下,蜷在他膝上,在他两条手臂里。这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,像是抱秦灼、抱萧玠,又都不是。
这是他的骤得骤失。
“到时候,我想让阿兄抱抱我。”女孩有点疲倦,声音迷糊,“你们这样,他很难受。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拖累,你们要好好告诉他。”
日头渐渐上来,金子铺上阶,血色也洇上罗裙。女孩越来越困,渐渐不再说话。
萧恒□□,浑身哆嗦得像犯了急症。手臂一下子撞翻了盏子,荔枝骨碌碌倾洒,滚了一地血点子。
这时,他听见女孩叫了他一声:“阿爹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***
萧恒大口呼吸着坐起身,只觉帐中腥气涌动,像红月光生了锈。秦灼仍在一旁沉沉睡着。
萧恒刚要替他掖被子,却摸了满手湿黏。
血。
他慌忙将帐子打开,见血已染了半床,秦灼白衣尽红,已然没了意识。
除夕夜里,太医匆忙入宫,摸过脉后忙跪在地上,浑身颤抖道:“大君……已没了双脉之象。”
萧恒瞧着端出去的血水,一颗心一点点坠下去。他颤声问:“什么意思。”
“陛下节哀……”太医重重叩首,“小殿下……胎死腹中了!”
萧恒似没听懂这句话,极其沉静地点了点头。红罗帐全然打开,被血洗过般。他瞧着秦灼苍白的脸,滚下了两行泪。
第115章 一〇九 皎皎
落胎要等到翌日秦灼苏醒,郑永尚按秦灼的意思,先喂他吃的催产药。一直没有动静,便煎了服落胎药骗他吃下,等他开始发作,才又吃了麻沸散。
全宫在死水般的寂静里,一起等待一场不可能的分娩与临盆。尚有意识之际,秦灼握着萧恒的手,做出预言:“是个女孩。要是女孩,就叫阿皎。”
萧恒看着秦灼的睡容,自己也油然生了一丝虚假的盼望——万一呢。万一真是诊错了,万一还活着,那她会好好长大,会叫阿爹和阿耶,会嫁人,会和心上人白头到老。孱弱些也没关系,有他们呢。如果真的活着,如果能好好的……
秦灼彻底昏睡过去,郑永尚烧好了刀。
屏风里一片死寂,外面,阿双拥着萧玠,轻轻拍打他的后背。
萧玠瞧着桌案,案上铜镜用一块红布罩上,怕将孩子的魂照了去。底下放着块长命锁,是萧恒亲自打的,破天荒地找了块白玉。
萧玠闻见血气,突然想起昆刀。他晃了晃脑袋,李寒的头颅从包袱里骨碌碌滚出来。
他往阿双怀里瑟缩一下,阿双将他轻轻拢住时,萧玠将襁褓抱出来。
萧恒说:“是个女儿。”
她只有七个月的胎儿大小,很安静,没有啼哭。萧恒拨开襁褓,再次看向她的后颈,上面有一枚小小的月牙胎记。
他已经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。
萧恒摸了摸她的脸颊,将儿子叫过来,轻声道:“阿玠,这是你妹妹,你抱抱她吧,抱抱她。”
萧玠不敢哭出声,把脸埋在女孩身上。他相同的骨,相同的血。
萧恒托着萧玠手臂抱住襁褓的那一瞬眼泪突然下来。
就像那梦的结束,女孩如泥人入水,变软变轻。他骨头缝里发寒,日头又冰又冷。
他的姑娘被阳光晒化在他怀里。
她还是没能见到太阳。
***
奉皇六年元月,秦君长女殁,讳皎,谥永怀,上哀之,追赐公主号。
这孩子就像片水中明月,从秦灼梦里照了个影,又惊鸿般掠水而去了。秦灼的遗梦就是她的巫山,她是神女,不需要襄王。
秦灼却出人意料的平静,五日后能坐起身,便开始做收殓所用的匣子。木头萧恒早就伐了,一段好桂木,秦灼不肯假手他人,从早做到晚,夜间笃笃声和着虫鸣,似月亮在外轻轻拍窗。隔一会他便抬眼看向窗外,眼睁得极大,黑白分明得像场月食。等这只匣子做完,他终于能够下了地。
阿皎已然下葬,秦灼又剪了自己和萧恒两缕头发,并萧玠的一束,拿红线扎好,和那把长命锁一块挨着葬了。
萧恒说:“给她放盏灯吧。”
秦灼掩了最后一把土,点了点头。
春夜清冷,秦灼披着海龙皮大氅,叫萧恒握着手慢慢走着。萧玠跟在他们身后,被月光照下的影子淹没。
他们在太液池边住了脚。
萧玠蹲在池边,没人叮嘱他别跌了跤。他沉默着,放了第一盏灯。
很多年后,萧玠对一位法号弘斋的禅师说:“我对所有的罪孽都问心无愧,但有一件事想要忏悔。”
他道:“我曾经生过嫉妒心。”
弘斋问:“所为何人?“
萧玠答:“为我短折的妹妹。”
他跪坐在蒲团上,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:“直到后来,我得知她是为我而死。她救过我无数次。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,我的生身人本想亲手结果这个错误,但在我降生前,他经常梦见一个女孩。那个女孩让他动了恻隐。或者说,那个女孩为了让我活下了,让他误以为她就是这个孩子……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不能看月亮,总觉得月光像一双女孩的手,死死掐在我脖颈上,像要把救的我这条命索回去。但我又对此感到羞愧,我的妹妹美如神女,我却罪恶地对她妄加臆想。那段时间,我反覆做同一个梦,只有一次梦到了结局。那双洁白的月亮的手钳得我不能透气,渐渐地,月亮变作一个孩子的面孔。我在窒息的前一刻看清了那张脸。”
弘斋道:“月主阴,并非己过。”
“不是女孩,是个男孩。”萧玠说。
“是我自己。”
他睁开眼睛,遥望天边残月,“我的嫉妒心憎恶过我的妹妹,所以我的良心要杀我。”
弘斋问:“最后嫉妒与良心如何存亡?”
萧玠说:“或许它们同生共死了。”
年长的萧玠举头望月,在他眼中,残月似一轮被打碎的满月,正轻轻泛着涟漪。那轮满月出现在奉皇六年的春池底,从童年萧玠的眼中重新圆润起来。是轮漂亮的水中月。当他将水灯推远时被波纹打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