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8章

  李寒背叛青门,他恨他。如今为舅父治丧收尸,他要谢他。既然如此,便两不相欠。
  李渡白太危险,和他相交,总会卷入漩涡中去。舅父不就是前车之鉴吗?他自己不打紧,但今年,他要跟阿茗成亲。
  他要为人夫,也会做人父,无论如何,不能再将自己的家人置入险地。
  镇西萧将军死而复生的那个夜晚,郑素一个人回到府中,堵死了那条暗道。
  此时此刻,听到钟叔的痛哭,郑素突然想起另一个夜晚。天子入主之前,阿舅身死,他被世家围困。灯火幽暗里,墙壁被轻轻叩动,他不可置信地打开暗门,黑暗里,露出李寒平静如水的面孔。
  他说:“我把老师带回来了。”
  郑素一拳打在他脸上。
  李寒一个趔趄歪在地上,擦了把嘴角,再度站起。郑素反倒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倒在地,无声痛哭起来。
  李寒没有说话,默默站了一会,等他哭声止息,语气堪称漠然:“我们只有五个时辰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这个不断逼迫他、不断挑衅他、不断给他倒计时的人,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再去找他,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去推这扇被堵死的暗门?
  郑素不敢细想。他只觉耳中蒙蒙,哑声问:“他有什么话?”
  钟叔说:“书稿不要了。”
  郑素追问:“还有呢?”
  钟叔道:“叫我走,他送殿下去……”
  郑素急不可耐,不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道:“还有呢?”
  钟叔摇头说:“没有了。”
  “没有了?”郑素似乎不可置信。
  “没有了。”钟叔缓缓点头。
  也是。郑素想。人都没了。
  后来再回想此刻,郑素完全记不起自己有什么举动。但妻子言语闪烁,仆从闭口不提,瞧他的眼光都有些惊惧,似乎他当时做了什么极度骇人的事。他也不愿再讲,故而从不询问。
  其实影影绰绰有些印象。
  像有人在喊他。
  那人用极轻快、极明亮、毫无隔阂的少年声音远远叫道:“郑涪之,就差你了,我已备酒,你的笛子呢?”
  他抬头,只见一片白日当空。那人朝着那太阳走,怎么也不回头。
  ……
  好像有什么被他摔断了。
  朦朦胧胧地,郑素听见妻子在旁抱着他大声哭道:“素郎,你别吓我,你别吓我!”
  他扶着妻子的手臂,泪下之前,先笑出声来。
  第114章 一〇八 月落
  萧恒回朝后,秦灼便全都丢手不管了。前朝世家清算、新法推行,只不过从他耳边吹过阵风。萧恒面上也是如常,人却止不住地瘦下去。两个人病容相对,勉强挨过了这多事之秋。
  天渐严寒,秦灼怀相不好,又是强行要保,每日连饭菜都带着药味。这早又没吃进什么,勉强用了些羹汤,不到一盏茶又吐了个干净。
  萧恒轻轻替他拍打后背,问:“要么走动走动。现在入了冬,后面的丹桂却开了,都说是吉兆。你不是想要女孩吗?今晚我支个香案,代你拜拜月亮。”
  秦灼取茶漱口,又干呕一会。萧恒替他捋着脊梁,手法很细致,等他坐起身,又给他拧了湿手巾擦手。
  秦灼忽然问:“阿玠怎么样?”
  萧恒笑道:“要么咱们去东宫。我昨夜去看阿玠,他还问我,阿耶怎么样了,什么时候能见他?”
  秦灼沉默一会,还是说:“不了,不了。”
  萧恒叹口气,握着他的肩头,叫他:“少卿。”
  “我这个样子,不知道怎么叫他见。”秦灼瞧了瞧隆起的小腹,苦笑道,“我怕吓着他。”
  萧恒拥住他,轻声道:“他是你亲生亲养,会怕什么?”
  秦灼靠在他怀里,眼望着殿门,喃喃道:“和你有小孩,我没什么怨言。但我这样……重光,你说实话,哪里能算正常?”
  他深思有些飘远,不禁问出声来:“阿玠如今的身体……是不是报应?”
  萧恒抱紧他,一下一下拍着他臂侧,道:“少卿,你不要多想。”
  二人相依着坐了一会,便听阿双在门前道:“太子殿下来了。”
  秦灼有些闪躲,仍是道:“你去吧,说我睡下了。”
  门外,萧玠刚迈进一只脚,又顿在半空,悄悄缩回去。
  他低下头,小声嘟哝道:“好,阿耶好好休息。”等阿双出来,他便能对答如流道,好、阿耶好好休息了。
  ***
  父子二人有意无意地相互躲避,就这么错过了沟通的最好时机。等入了腊月,甘露殿的被茵上又淅淅沥沥落了几天红。自此,秦灼一颗心都扑在保这个孩子上,连萧玠都顾不上了。
  萧玠的太傅换作夏秋声,课业也忙,而秦灼越来越嗜睡,是故萧玠去的时候秦灼常在休息,他也不叫人告诉,常在帘后站一会就走了。
  好容易有一次,他来时阿耶醒着,也不抱他,只叫阿双给他端果子吃,问了问最近身体和课业。
  阿耶瘦了好多,但肚子却像吹起来似的,里头似缝了个鼓囊囊的小包袱。是个小孩子。他瞧阿耶,觉得阿耶在病中也漂亮。脸庞一削下去,眼睛便更黑沉了,眉毛睫毛都浓着,嘴唇仍有一撇淡红,气色不那么好了,更显得五官秾丽起来。但阿耶眉心常蹙着,别人觉得好看,他却只觉得辛苦。
  他没有挨着秦灼坐,故意搬了杌子坐在榻前。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一些小心机,他坐远了些,就是想秦灼抱他,拉到榻上来也好。前两年他去抱秦灼时,秦灼身体给了僵硬反应,他已不太敢主动索抱了。
  秦灼正搅一碗汤药吃,忽然搁下碗,叫他一声:“阿玠。”
  萧玠有点期待地站起来,往前站了一站。
  秦灼便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,柔声道:“阿兄也盼着你来呢。”
  “是,”萧玠笑容有些涩,“阿兄也盼着你啊。”
  他没有多待,一会便走了。秦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,但阿双叫住他,道:“姑姑替殿下新做了帽子,殿下试一试,好不好?”
  二人从阁中住脚,萧玠从一只竹筐里拾起一顶兔皮帽子,轻轻戴在头上。他抬着脸,那只帽子前沿渐渐往脸上滑,一会就把眼睛盖住了。他也不说话,只鼻翼轻轻搧动,一会吸了一吸,清了清喉咙说:“好暖和。”
  这是阿双闲来做的活计,如今却说:“大王担心殿下帽子薄了,特意嘱咐妾做的呢。”
  萧玠轻轻咬着嘴唇,帽子的护耳耷拉着,像两条垂下的兔子耳朵。
  阿双道:“就算大王和陛下再有了孩子,殿下也是最要紧的。”
  萧玠静了好一会,才说:“其实我挺想要个弟弟妹妹的。但是……从小阿耶就说,只有我一个小孩儿,我是他和阿爹唯一的孩子。可能突然做不了‘唯一’,有点失落吧。但我还是很高兴,一家人都好好的,我很高兴。”
  他努力想要自己高兴起来,轻轻摘下帽子,露出眼睛问:“姑姑,阿耶当初,有没有像盼望这个小孩一样盼望过我?”
  阿双嘴唇微启。她不能说实话,她说不出。
  殿下,你要我如何告诉你,你生命的初始,被你的生身人视作一种耻辱?
  她望着萧玠双眼,轻轻点了点头。
  萧玠眼睛一弯,眼泪便流下来。他双手擦着脸笑道:“好啦,好啦。姑姑怎么哭了,胭脂都花了。”
  他强笑着抱抱阿双,将帽子捧在掌心。
  至少,我也曾被满心盼望,满心期待。
  那我没有什么所求了。
  ***
  大年三十也异常寡淡,秦灼不好移动,守岁没去东宫,三人便在甘露殿中。
  殿中只糊了窗花、挂了灯笼,秦灼为了这个孩子连爆竹都没有放,南地的说法,胎不稳,怕惊魂。萧玠本想放一小支的,去年萧恒答应了他,如今没人再问,便也不提了。
  除夕夜静悄悄,又灯火通明着,萧玠只觉自己像只小虫,叫琥珀封住,连翅都没法振一下。他瞧一眼秦灼,轻轻把凳子往他那边挪了挪。
  一顿饭吃下来,只听见杯盏轻动,叮叮当当,没有人交谈一句。萧恒给萧玠拣了几筷子菜,萧玠便低头道谢,静静吃起来。
  萧恒注目儿子一会,忽然对秦灼说:“外头梅花开了,一会咱们带阿玠去逛逛园子吧。”
  “你去吧,我有些腰疼。”秦灼又对萧玠道,“阿爹领阿玠去,多加件厚衣裳,好吗?”
  萧玠把碗放下,轻声道:“不用了,阿爹多陪陪阿耶吧,臣想回去温书。”
  他今夜用的很少,平常爱吃的菜色也没怎么动。萧恒不免有些担心,问道:“不一块守岁吗?”
  萧玠只说:“臣有些头痛,想回去早点睡。”
  秦灼便吩咐阿双:“别是感了风寒,晚上替他烧些姜茶,热热地吃过再睡。”
  他没想挽留。
  萧玠慢吞吞站起来,从他们面前跪下,双手加额,道:“子玠祝阿爹阿耶新春吉祥,岁岁安康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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