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1章

  杨韬大步走到床前将帘一掀,胃中剧烈翻涌,怒极反笑道:“冰块、云母、石灰、草木灰,我说你用来干什么,你……你竟然!”
  杨观音静静坐着,点头道:“是,我竟然。”
  杨韬快步走过去,捺住脾气刚要再问,却见杨观音案上哪里是丹青,厚厚一沓纸,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。
  她誊抄了李寒的新法。
  “怪道不叫人进你房里。”杨韬气得浑身哆嗦,转头指着杨峥,“她一个女孩家自己做不出来,你个逆子,你这么由着她,送她死吗?!”
  “不是兄长,是我自己。”杨观音从案后立起,“除了首级,我都找全了。”
  杨韬沉声问道:“观音,你替他收尸、替他抄这些东西,如此舍命维护,难道你和他……?”
  杨观音听他言语,放声笑起来:“裴兰桥你们说和他不干不净,到了我又觉得不清不楚。爹爹,你们可真行。”
  杨韬断然喝道:“观音!”
  杨观音微笑道,“爹爹,你们逼得她殿上碎首,还要再问吗?”
  杨韬骇得说不出话。
  杨观音哈哈一笑,端起一盏茶水泼上自己右臂。
  一片洁白上,那点猩红融化,像血水被冲淡。
  杨观音目含泪水,高声道:“我和裴兰桥前有山盟之誓,后有肌肤之亲。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。她要护的人,我要护到底!”
  杨韬一个巴掌将她挥在地上,骂道:“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!”
  “我有心上人,闺中皓皓身!我心匪石,我心匪席,无转无卷,亦无可选!恕儿不孝了!”杨观音跪地磕了个头。她丝毫不惧,撕裂自己一条裙边,高举过头顶。
  “想要交出大相,就先踏过儿的尸体。温国公,请吧!”
  ***
  九月十七,阴风怒号。
  京中人家搜索完毕,不仅没有萧玠踪迹,连李寒尸身都无处可寻。王伦一面派人出京去找,一面继续入宫搜索。
  小统领心中忐忑,道:“他们会不会把太子藏进了后宫?”
  “后宫里有眼线,躲进去是自投罗网!”王伦心中焦躁,“李寒老奸巨猾,将东宫布防的像个铁桶,人能不在这里?把地砖都给我撬起来,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!”
  小统领刚要说话,外宫城放哨的队长便策马奔来,气喘吁吁道:“尚书,大事不好,救兵……有救兵到……”
  王伦大惊失色,忙问道:“什么人?”
  京畿兵马已被世家按住,胜负未明,谁敢轻易前来?
  “南……南……”那队长一语未毕,当即摔下马背,后背已钉了三寸来长的一支羽箭!
  人未至,声未闻,其弓力之强,令人不寒而栗。
  王伦猛地转头向外。不远处,天边阴成一片猩红,同时挟卷着隆隆雷声。
  不是雷声……是马蹄!
  他抽刀转身,正要夺马奔逃,忽然一股大力割破风声迅猛钻来,直直刺向他的胸膛。
  一簇血花喷溅。箭镞没入前胸,竟刺破后背,将他直接射了个对穿!
  天下弓者,鲜有敌手!
  一阵高喝厉然传来:“剿灭逆贼,保护太子!”
  顷刻之间,黑甲铁骑破门而入,院中兵勇无力招架,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。
  王伦将胸口长箭拔出来,当即被马上骑兵挥刀砍倒。他扑在地上,双眼圆睁,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。
  那弓长有四尺,通身朱红,青石扳指咬死的黑弦后,露出持弓人的脸。
  容貌浓艳,浑身煞气,红衣阎罗之相,令人闻风丧胆。
  大君秦灼。
  第108章 一〇三 内鬼
  秦灼率虎贲军骑兵强行闯入时,东宫已被砸成一片废墟。
  外头秋千肢解,小孩玩艺洒了一地。廊下灯笼被踩成红泥,再往里走,地上先跌了只断头的比目风筝,旁边撒着荷叶包,膏子已经化了,又脏又黏的血泊般,引了一团蚂蚁倾巢出动。
  再往里,床架翻倒,帷帐撕裂,地上干着大片褐色。
  血。
  秦灼大口喘气,勉强扶墙支撑着身体,厉声道:“全体将士,立即查找太子!”
  虎贲军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,愣是没找到太子踪迹。陈子元搀着秦灼,发觉他右手发病似的颤抖,不由紧皱眉头。
  纵使开了马道,进京也非一路坦途。秦灼硬是一路狂飙,跑死三匹马后,将五日的脚程缩到三日。入京又是一番鏖战,体力早已透支殆尽。
  更别说……以他如今的身子。
  “大王!”小队长慌忙跑进殿中,“西南角有口井,被石头填满了,里头……有不少死人。”
  秦灼遽然掉头,疯狂般地扼住他手臂,急声问道:“有孩子吗?有孩子吗?”
  小队长满面痛色,“人太多……已经分不清了。”
  秦灼脸色一瞬褪作雪白。突然之间,他浑身搐动,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,却什么都吐不出,吐著吐著喉间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。他身体不住地往下跌,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,拿拳头狠狠砸地。
  陈子元忙抱住他喊道:“大王!大王!殿下吉人天相,一定逢凶化吉!我们再找找,再找找,你保重身子啊!”
  秦灼死死抱着他,整个人埋在陈子元臂弯,由他强行搀扶起来,哆哆嗦嗦地失声道:“找人,找人!”
  他话音未落,便有声音远远喊道:“殿下无恙!臣求见秦君!”
  “放行!”秦灼近乎嘶吼地大叫起来,“放行!给他放行!”
  宫道狭长,回声明显,遥遥听见人声和马蹄声。一会竟是夏秋声跳下马背,扑在他面前气喘吁吁:“殿下无恙,在臣的府上!”
  秦灼当即推开陈子元,不由分说就要上马。抬脚第一下却失了力,连镫都没踩上。
  陈子元忙扯住他缰绳喊道:“大王,不能再骑了!”
  秦灼一把搡开他,强行翻上马背,猛地抽响马鞭,高喝一声:“驾!”
  ***
  一瞭见夏府门匾,秦灼几乎是滚下马背,跌跌撞撞地往里跑。
  夏秋声紧赶慢赶地咬在他身后下马,忙叫人开门。秦灼顾不得他,见院中空荡,并没有萧玠身影,声音中夹着一丝哽咽,焦急问道:“太子呢,太子呢?”
  夏秋声吞咽一下,缓缓对他道:“殿下这一段受了刺激,只肯待在棺材里。”
  棺材。
  秦灼呼吸一滞,僵着颈子扭头看去。
  夏雁浦已然下葬,堂中只剩一副棺木。秦灼快步走上去,见棺盖合上,只露着两指宽的一条缝隙。
  他屏住呼吸,刚要抬手拉开,里面突然响起孩子竭力的嘶喊,那孩子肝胆俱裂地尖叫起来:“不要、不要、救我、不要!”
  “阿玠,阿玠,是阿耶。”秦灼心如刀割,连声喊道,“阿耶回来了,阿耶回来了!”
  棺内的挣扎声低下去,压成窒息的低泣。秦灼一把推开棺盖,将棺中人紧紧搂在怀里。
  萧玠像受了极大的惊吓,连眼泪都没有流,只喃喃道:“阿耶。”
  “是阿耶,”秦灼泪流满面,轻声哄他,“好孩子,是阿耶。”
  萧玠愣愣瞧着他,下一刻,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。
  陈子元紧随其后,如今也到了。他远远听见孩子叫喊,更道不好,忙迎上前要接萧玠。怎料萧玠稍被安抚下去,当即又大哭大叫起来,秦灼也不肯放开他,直待他渐渐在怀中睡去,才对夏秋声道:“请夏郎先带太子休息。”
  夏秋声见他二人情状,一时也不便多言。萧玠将秦灼抱得紧,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手臂摘下来。
  萧玠一离了他身,陈子元忙快步上前扶住他,急声问道:“哥,你怎么样?”
  秦灼这才敢变了神色,将自己上半身折起来,腹部紧紧叠起,咬牙对陈子元说:“叫人,我肚子疼得厉害。”
  陈子元将他后摆一撩,只见袍底鲜血淋漓,忙高声喝道:“叫太医!把太医找来,不想掉脑袋赶快!”
  ***
  太医到来前,陈子元已将贴身带着的药给秦灼煎服了。
  萧玠遇险时秦灼好一阵发作,太医心有余悸,硬着头皮进了夏府后堂,一见秦灼形容反而大惊。
  秦大君最讲仪容,如今竟蓬头见人。再观其面貌,只见一双青黑眼圈,惨白面皮,嘴唇干裂毫无半点血色,竟是个大亏空的样子。
  秦灼盖着他妹夫的披风倚在榻上,瞧了陈子元一眼。陈子元会意,便去堂口站着把风。
  太医不敢多言,忙埋头上前给他诊脉,只觉寸脉沉、尺脉浮,大惊失色道:“臣才疏学浅。但……大君男儿之身,竟有妇人怀子之象。”
  “是龙种。”秦灼面色淡淡,“管好你的舌头。”
  太医浑身一震,将身子压得更低,连声道:“是、是。”
  “保不住这个孩子,陛下班师后你提头见吧。”秦灼口气很和煦,“保得住吗?”

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