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章
杨峥率先冲上前去,伸臂一捞,衣袍却只擦过手指。
裴兰桥将冠一抛,投身撞到碑上。
咚的一声。
观音寺里一声钟鸣,惊起碧空下一阵飞鸟。
她睁大眼睛,眼底装不下任何人,穿过重重屋檐,望向那群飞鸟。飞鸟冲太阳去了。洁白的太阳,皎如明月,终于在这一刻,喷薄成鲜红。
希望啊。最炽热的希望总得用血染成。
君但振羽翼,我愿化东风。
她手落之前,冠落下来。
***
杨观音心里咚地一跳。
她整个人没缘由地骇了一下,笔险些跌在纸上。忙探头望向窗外,见青天边扑簌簌一行鸟过。她心念一动,忽地想起少时读过的故事。
一个秀才得遇仙人云英,云英临别赠诗。可巧,那秀才也姓裴,那驿亭也叫蓝桥。
她低头瞧着手下的观音宝像,已作了许久,今日才点染五官。眉目很英气,像位有情人。
杨观音略作思忖,将仙人赠诗题于画上,之后便坐在椅中,静静等候她的裴郎归来。独那墨痕似泪痕,久久不向面上干。
其诗题曰:
一饮琼浆百感生,玄霜捣尽见云英。
蓝桥便是神仙窟,何必崎岖上玉清。*
***
一日之间,长安戒严。
裴兰桥撞碑身亡,李寒怒不可遏,将殿上无端闹事者一十一人下狱问责。同日午时,前案犯给事中邓元、著作郎崔无稽、游骑将军许叔怀按律问斩。而法碑照旧运至承天门前,招来不少百姓围观。
官府张贴公文:九月十五日,大相至此碑前正式颁法。
李寒到底还是按捺下怒火。不能将人立即量刑,萧恒远在西塞,绝不能有后顾之忧。
他坐回京兆尹府的后堂,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碗就吃。盖子和盏子叮叮当当撞着,却没有洒出一滴茶水。
绝不能在愤怒下做任何决定。
李寒多次调整呼吸,端盏的手渐渐平稳下来。
裴兰桥碎首为的是什么,他最清楚不过。
永远没有清者自清,她在流言泥淖里一身狼藉,那新法将沦为一场笑话。唯一能还人清白的,一是真相,二是鲜血。真相来不及了,所以她只能以死证道。同时在舆情上,锋芒将直指世族,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政治时机。
世族以舆论杀她,她便以此为刀反击之。
拼一腔热血溅满石碑头。
新法必须推行,原来背的是希望,现在背的是命。她这条命李寒必须要担。所以他必须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局面,如今诸公逼杀裴兰桥,正是人心惶惶,这就是最好的时机。
裴兰桥用性命所换的时机,机不可失。
李寒坐在椅中微扬起头,眼圈干涩,并没有流泪。
天色已晚,他还要进宫陪伴太子。直到要挽马缰,才发觉手中茶盏没有撂下,丢下盏子又泼了半袖残茶,也没有擦拭,只上马走了。
李寒一进东宫,苏合便急急迎上来,手中打开一份纸包,里头裹着白粉。她压低声音道:“妾刚才从殿下寝居的角落发现了这个,妾自己燃了一点儿,发觉是能害殿下犯咳嗽的东西。”
东宫有内鬼。
裴兰桥一死,宫中就有人要对太子下手,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?
苏合低声道:“妾已禀告了秋内官,先对人手进行私下盘查。但东宫这一段到底不安全,又没有陛下和大君坐镇,妾想着,大相能否先携殿下去贵府住上几日,待妾等找到奸人,再回来不迟。”
李寒思索片刻,倒未说不合礼数之语,却问道:“你通药理?”
苏合微微一怔,答道:“妾燃了一点,自己便觉得喉咙不舒服,请太医一瞧,果然是些腌臜东西。”
李寒隐隐觉得不对,拈了一点一嗅,果然有些刺鼻。又念及新法事端他丢不开手,为了两全,便去询问太子,愿不愿随他出宫暂住一天。
萧玠十分兴奋,忙去收拾物件,不一会便包了个小包袱扛着,问道:“我们骑马回去吗?小红豆可厉害了。”
苏合给他系披风,李寒便将风帽扣到他头上,道:“坐轿。”
他们一大一小这么回了李府,直把钟叔吓了一跳,又是磕头又是作揖,如何搀扶都不肯起,反惊得萧玠一直躲在李寒身后。
钟叔责怪李寒:“这边简陋,怎好叫殿下屈居于此?”
李寒便道:“不妨事,将我的榻让出来。我今夜还有事要办。”
钟叔皱眉道:“相公那张榻比石头都硬,老奴还是再给殿下铺床棉被当褥子。”
萧玠一来,钟叔都“老奴”上了。李寒浑身难受,正听萧玠道:“不必的,老师可以和我一块睡。”
李寒道:“臣今夜有案宗要批,殿下自己先睡,药有没有带?”
萧玠拍了拍鼓囊囊的小包袱,仰头道:“带了。”
李寒替他接过来,好笑道:“东西还不少。”
萧玠有点不好意思,由他牵着进去,略作洗漱便躺下。榻前没有帐帘,怕光照得他睡不好,李寒便支了根晾衣竿,将自己一件大袖外袍遮在榻前。
睡意朦胧时,萧玠仍瞧见那一盏烛火,将李寒单薄身影投在墙上,影影绰绰间,像个可以只手补天的巨人。
彷佛没过一会,窗外夜色便被晨光烧透。钟叔念着太子在,出门去买点卷子和烧饼。李寒将萧玠今日要习的书排好,准备动身去京兆尹府料理裴兰桥手下事务。
他刚将外袍穿上,钟叔便急急忙忙跑回来,先将大门栓上,见了他面如土色,忙问道:“相公下命处斩那十一位大员了?”
李寒一愣,忙道:“何来此事?”
“听说大狱里死了人,世家不干了!”钟叔紧紧握着他,急得直抹眼泪,“现在去承天门砸了那块白石碑,只怕一会要往这里来。相公,快走吧!”
第104章 九十九 师道
李寒一时大惊,忙问道:“狱中究竟死了多少人?还没到午时,又没有我的手令,如何问斩?”
钟叔哪分辨得这些,绞尽脑汁想着,道:“似乎死了几个年轻的,好像也没缘没故,关了一晚上人就不行了。”
“不对。”李寒双手反覆攥着,“就算真出了事,他们人在狱中,本家怎么知道?”
有人通风报信。
……还是此事便是有人暗中策划?
钟叔急得连连顿足,“哪顾得上这些,你们快走,一会来不及了!我去叫殿下!”
日头又大又白,李寒强迫自己沉下气来。
为什么恰好此时东宫生事,萧玠被带出宫来?东宫和裴兰桥案究竟又什么关联?世族所指,难道是太子?
宫中依旧有鬼。萧玠不能回宫。
钟叔正携了萧玠出来,急声道:“相公,人要是奔咱们这儿来,按脚程就要到了,您赶快!”
冷汗涔涔出了满身,李寒抬臂擦了把脸,正瞧见萧玠满面惊惶地看向他。他突然道:“走大路来不及了,钟叔,走暗道!”
“您这是要……去郑将军府上?”
李寒来不及回答,步履如风,当即往后院走去。院中未植花草,任由杂木丛生,但又错落有致,应当也被着意修剪过。钟叔忙拉起萧玠跟随其后,见李寒从树荫下的石板路上蹲下,将一块石板抬起来。
钟叔往外瞧着,也搭手帮忙,问道:“上回走已经是奉皇元年……”
“玉升三年,”李寒修正道,“他从这边出来,躺进的棺材。”
这院子本是青不悔别宅,李寒入住不久后,竟发现有条密道能通达郑府内部。青不悔死后,郑素被世族软禁家中,也是借助这条暗道,才逃出生天、到达为萧恒“出殡”的场面。
钟叔犹疑道:“都这么多年了,郑将军又不在京,他府上……”
“府上夫人做主,杨氏一子二女,皆有其翁遗风。”李寒抬手接过萧玠,轻声道,“我必护殿下万全。”
萧玠不知是惊吓还是平静,只点了点头。
底下久不走人,尘土四起。又无光照,一片漆黑。李寒抬袖掩住萧玠口鼻,紧紧将他抱在怀中。
萧玠睁大眼睛,只觉脚下滑腻,似乎有什么窜过,却也不敢叫出声。李寒衣袖上有淡淡纸墨和皂角气味,他带茧的手也紧紧握住自己。
那一瞬,萧玠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好像阿爹。
他们快步走了一会,似乎到了尽头。李寒抬手摸索着一只铁环,轻轻一推,却没有推动。
萧玠感觉他手突然攥紧起来,握得他有些疼。紧接着,他听见李寒急促的呼吸和咚咚击打的声音,像用手臂撞一块铁板。
这是他印象里李寒最失态的时刻。
郑素堵死了这条道。
死寂。
萧玠手上一松,当即听见一道极熟悉的响动。呵呵一声。
他浑身剧烈一颤。
当年昆刀扑在他身上,一箭破口而出时似乎清醒了片刻,双眼凶光顿敛,血口微微一合。也是这样对着他,不再咆哮,从喉间发出告别似的:呵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