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4章
杨峥不料她反应如此之大,忙去抱她。杨观音推开他的手,十分恐惧地往后瑟缩,将自己紧紧抱住。
她哑声问道:“如果今日,在那里脱衣验身的人是我。爹爹,哥哥,你们会难过吗?”
杨峥双手卡在半空,杨韬看着她,却说不出半个字。
杨观音瞧着他们,双手掩面,喉间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响。
“你不愿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事,怎么忍心施加在别人女儿身上?”
她的父兄没有回答,他们回答不出。
杨观音咬紧嘴唇,突然推开父兄,赤脚闯出了门。
***
等裴兰桥被找到时,月已中天。
月亮大如石磨,在天上辘辘转着。青龙山里一片黑翠,都像是死的。
遥遥地,杨观音听见大笑的声音。
在当日吃茶的彩棚底下,她瞧见了裴兰桥。
她没脱官服,赤了右臂出来,绯袍在胁下挽了结。头发放下,一边别在耳后,将鬓角露出来。一只穿长靴的脚踩在桌上,是杨观音做给她的那双。
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,火光一豆。她大笑着跟当日卜签的弘斋和尚划拳,输了便吃酒,端着酒碗唱道:
“危竹不改节,阶兰不改臭。无惧风霜欺,难敌铄金口。
寄食忍辱淮阴恨,贩履织席玄德愁。
英雄不问出身处,催逼只缘是女流?”
弘斋和尚替她和节拍案,沙拉沙拉地哼调子唱和着。
杨观音立在山阶上,静静地流泪。
裴兰桥从前做文士装扮,只似一个俊秀少年郎。而今天,她重新变回了女人。那张脸做男人柔气,做女人英气,却全都不会违和。那是一种超越天工的美。
杨观音没叫她,也没说话,挨着弘斋从她对面站下。她将袖子挽起来,也仿照着和裴兰桥划拳。
裴兰桥像不认得她,也不拦。
掌风和着山风,烛火心火微动。
和尚坐在她二人中间,闭目念了声“阿弥陀佛”。
杨观音不会玩这些,输了便吃酒。裴兰桥搬了好几坛酒出来,杨观音认赌服输,凡输必饮。等她吃到第三盏时,裴兰桥抬手将她的杯盏打掉。
清脆的碎裂声里,杨观音含泪凝望她。
和尚瞧瞧这个,又瞧瞧那个,双手合十,转身往寺里走了。
杨观音盯着裴兰桥,裴兰桥扭头盯月亮。忽然,她笑了一下,将头转回来。
裴兰桥把腰带一抽,将官袍解掉。那层红色的血肉被剥下来,露出一层白色裹胸。
裴兰桥抬了抬酒碗,笑问道:“杨娘子,本官像个妓子吗?”
“你不要这样。”杨观音喃喃说,“你不要这样。”
“我在小秦淮,原本的名字是‘蓝桥’。古时男女一方失约,一方守约殉情,就叫作‘魂断蓝桥’。”裴兰桥终于肯看向她,轻轻笑道,“对不起,骗你一片真心。我入仕以来,行事自认磊落,只这一件,我问心有愧。”
她又满了一碗,说:“今夜之后,观音寺,我不会再去。个中事由,我并无冤屈,祝你早觅良缘,我也能安心归去。”
杨观音心中一颤,忙问:“你去哪?”
“致仕,回乡。”裴兰桥笑道,“我但凡成了女人,和我走的近的都有了奸情。我但凡成了妓女,经手的所有事都不干净。陛下托我以监国事,是我辜负他。”
杨观音说:“你是好官。巾帼亦有大才,你是第二个孟沧州。”
前朝孟蘅,因才学充女官,肃帝朝破例擢礼部侍郎,怀帝朝权同中书令。
裴兰桥颔首,道:“我的确是她。我也凰求凰。”
灯火剧烈震颤着。
杨观音沉默了。
裴兰桥看着她神色,叹了口气:“杨娘子,你其实不必谢我,我对你也不算是恩情。我几番援手,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“那次你欲投缳,我肯替你上奏相争、免你入宫,是因为我从小被许给别人,我不愿意。肯带你去上林苑见陛下……”她笑了一下,“我没有堂姐。”
多年前,是她自己求告无门。
杨观音轻轻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。”裴兰桥静静看着她,“我是南秦温吉人。南秦有一座摘星楼,是现在大君少时的书房。那是我原本的名字。”
杨观音并不讶然,只柔声道:“那我现在知道了。”
裴兰桥点点头,“你都知道了。”
她将杨观音的手拉过去,覆上心口,那里是心跳和女人的胸膛。
她颤声说:“这样,你还喜欢我吗?”
杨观音泪落涟涟,“你知道了。”
一灯之外,她们十指交握。
裴兰桥大笑道:“观音娘啊。”
“我这辈子,没什么遗憾了。”
第103章 九十八 东风
九月初九,含元殿中,法碑真正问世。
李寒站在阶上,下望群臣班次。众臣交头接耳中,有一个位置仍然空着。
裴兰桥依旧未到。
秋童上前挪了两步,低声问:“大相,开始吗?”
李寒颔首示意开始。
世族是执意和新法对着干,礼部连挑秤都没有准备。李寒也不在这上头作色,一把揭开盖碑红绸,露出一尊高二丈、阔一丈、厚五尺的白石碑。
他挥手将绸子抛在地上,道:“人齐了,有什么意见,说吧。”
大理寺卿崔省先行出列,拱手道:“敢问大相,户部侍郎裴兰桥是否参与制定新法一事?”
“是。”
崔省道:“恕下官直言,裴侍郎近来多受非议,其出身并不光明,如将她所参议的法条作为新律颁布,下官只怕难以服众。”
李寒面不改色,声音毫无波澜:“我想问问各位同僚,看的是人,还是法。”
“自然是法,”刑部尚书王伦此时也捧着笏版站出来,“所以立法者必须持节中正、洁白无瑕。若以污秽之人掌国家公器、定国家法度,哪一天有了案情争议,我等如何取信百姓?请问诸位,哪个百姓肯信服一个妓子之言?”
御史中丞邓源城也随之出列,道:“下官提议,重申裴兰桥的乡试、会试、殿试三卷。裴氏出身烟花,同流下贱,如何写得道德文章!其中必有舞弊作假!”
“下官附议!”
“下官附议!”
“下官也附议!”
附议之声此起彼伏,一时之间,天子明堂哄闹得有如菜市场。三司三公开头,好戏要开始唱了。
吵吵嚷嚷间,忽然有一人跨进殿内,众臣见了她,声音瞬时低了下去。那人扬声道:“下官户部侍郎裴兰桥因故来迟,请大相勿怪。”
出了这样的事,裴兰桥居然能置若罔闻、堂皇上朝!
她仍穿着昨日的大红官袍,形容整洁,不见一丝狼狈。等她从碑前立住,殿中已然雅雀无声。
“既然诸位相公有所疑虑,裴某人在这里,不如一起说了。”裴兰桥扬声道,“众位猜疑我科举舞弊,是收到了举报,还是有人证、物证?抑或是从我府中找到了题目原稿?”
众臣面面相觑。
她又问:“既然怀疑舞弊,那是谁替我舞弊?”
有人冷笑道:“自然是主考官。”
裴兰桥转头看去,见说话的正是人犯邓元从兄,一名邓氏左拾遗。她点头说:“好,那请问你,可有大相收受贿赂的凭证?可有我入朝之前便与大相往来的证据?”
左拾遗吹了吹胡子,瞪着眼说不出话。
裴兰桥道:“既然皆无凭据,即是污蔑。污蔑朝廷大员,杖五十,拘一年。”
“天子殿上,判断同僚,裴侍郎好大的威风!”左拾遗甩袖指着她,“以权压人,裴侍郎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?就算新法颁布,以你的品行,真能让天下人信服吗?”
裴兰桥反问:“我什么品行?”
左拾遗捧笏冷笑道:“出身秦楼楚馆,还要再问?你以为百姓会信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胡言乱语吗?”
李寒大喝一声:“放肆!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裴兰桥却不以为意,只微笑道,“当年我名登一甲、上林游宴,你在哪里?连个妓子都不如,你又算什么东西!”
左拾遗面如土色。他是家里捐官,压根走不通科举这条路,自然无法相比。
百官之前,裴兰桥放声大笑。
“裴兰桥出身贱籍,那又怎么样!我是今上钦点的新科探花,在场诸位有几人胜我!当日我能胜你们一场,百年之后,青简之上,我必当再压诸君一头!”
她转头望向李寒,目光柔和起来,“今时今日,流言侵身。新法之清名,俱为裴兰桥一身污名。新法怎么才能推行下去,下官昨天想了整整一夜,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。”
裴兰桥双手举上头顶,将冠摘下来,微笑道:“大相,多保重。”
李寒瞳孔紧缩,紧忙奔下阶去,厉声喝道:“拦住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