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2章
萧恒从榻边静立了一会,将地上一大一小两双踢得歪七扭八的鞋摆好,替他们掖好被子,吹了蜡烛,又悄无声地走了。
秦灼睁开眼,在黑暗中轻轻抚了抚萧玠的额头。
秦君携太子南下一事朝中并未听闻,但宫中人人皆知。临行前一夜,秦灼来东宫给萧玠收拾箱笼,萧玠吃过药,坐在榻上抱着白兔玩。到了睡觉时辰,秦灼便将兔子锁回笼子,正听萧玠问道:“我们还回来吗?”
秦灼替他解着纽扣,淡淡道:“再说。”又问:“阿玠不想跟阿耶回去吗?”
萧玠小声说:“想的。但是只剩阿爹自己孤零零的。”
秦灼摸摸他的脸,问:“如果阿爹娶了妻子,阿玠是想跟着阿耶,还是跟着阿爹?”
萧玠想了想,坚定道:“不会,阿爹不会娶妻子的。”
秦灼笑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。”
萧玠咕哝道:“臣就是知道。阿爹答应的事,从没有食言过。阿爹对阿耶比对阿玠都好,他不会让阿耶伤心的。”
秦灼揉了揉儿子的脑袋,将他塞进被子里,轻声道:“睡吧。咱们明早就动身。”
萧玠问:“阿爹来送我们吗?”
秦灼说:“阿爹明天忙。”
萧玠闭上眼,又睁开说:“那我们带着阿昆。别人都不敢喂它。”
秦灼柔声道:“好。”
***
待萧玠睡熟,秦灼走去外殿。殿门正开着,月色空明,庭如积水,苏合怕搅扰萧玠,便坐在殿外梨树下拨琵琶。弦音幽幽,不绝如缕。笼中白虎仍没有睡,见他出来便缩进角落。
秦灼看了昆刀一会,拾起一块生肉投进笼里。昆刀却如被掷匕首,连忙把头蜷下去。
他静静立了一会,只觉了无意趣,便刻意避着人往外走。走到一处殿宇前,微微顿了脚步,还是迈了进去。
夜已深沉,从前灯火通明,如今只点了寥寥几支蜡烛。一盏烛台停在阶上,有人也在那儿坐着,借了微光打磨匕首。那匕首已经不用许多年了。
他心突然酸了一下,脚边踢着个木桶,探手一试,竟又是冰水。
秦灼一见了便窝火,脚步也放重了,提声质问道:“之前怎么说的?沐浴要用热水,看东西要点两盏灯。娶了老婆,我的话你全不听了是不是?”
那人早看见他,已将匕首丢下从阶上站起来,却没有说话。直到受了诘问,才解释道:“我换了支新蜡烛,光够亮。”又问:“明天就要走了,是忘了带什么东西?还是阿玠……?”
秦灼双眼扑进飞虫似的连眨了眨,没说话,快步走上去抱住他。
萧恒手臂微微一僵,也静静抱了他一会,方问道:“怎么了?”
秦灼哑声说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萧恒叹了口气,反反覆覆紧紧抱着他,轻轻拍着他后背,道:“说这些。”
“我这一段……不太对。”秦灼脸贴在他衣襟上,“你是他阿爹,我知道对汤氏,你比谁都恨。让你娶汤住英的女儿,你是最不愿意的。”
他低声道:“我……不是成心晾着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萧恒低声说,“你当年和段氏联姻……”
他终究没说什么,只道:“我都明白。”
秦灼忙辩解:“我和段映蓝真没什么。”
萧恒笑道: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也不能和汤氏女有什么,”秦灼攥了攥他衣领,“不许让她住在甘露,不许睡那张床。就算你真想了,也得等我回来,你听见没有?”
萧恒点头道:“听见了。”
秦灼有些恍惚,反倒自己笑了一下:“是不是太霸道了?”
萧恒也笑道:“刚刚好。”
他握了会秦灼的手,语气微微茫然:“少卿,我适才想,如果当年我没有去西塞,没有遇到渡白,没有做这个皇帝,而是和你回了南秦……会不会都不一样。”
答案他们早就有了。
会的。
当年他若直接和秦灼走,就不会有段映蓝,不会有汤玉壶。在南秦,他们的顾忌要少很多。
萧玠身体会比现在强不少,从马背上长大,混成个野小子也说不定。性格也会变,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懂事,变得没心没肺一点,但能上树掏鸟下河摸鱼,也皮实,打顿板子第二天立刻活蹦乱跳。等哪天秦灼提着鞭子追不动了,他反而不跑了,就在蹲跟前老老实实让他阿耶打。
……会平平安安长大,遇见个喜欢的姑娘,生一堆小孩子。一生美满,长命百岁。
至少不会只活二十年。
秦灼没有接这个话头,只问:“你愿意跟我回去吗?”
萧恒反问他:“到时候我不做皇帝了,去找你的时候,只带一把刀一匹马一个儿子,你收留吗?”
秦灼喃喃说:“到时候我和段氏和离,让你做秦公夫人。陵寝里给你留位置,咱们两个埋一起。”
宫灯没有照亮的地方,他们两个拥紧了。长夜尽头,二人异口同声道:
“一路小心。”
“等我回来。”
第94章 八十九 皇后
秦灼顾忌萧玠身体,南下未走马道,车马迟迟,入境已至十月。
北方孟冬肃杀,南境却气候正好。眼见过了大明山,萧玠坐在车驾里,远远望见一支队伍,为首人身形熟悉,身边竟跟着一头白象。
待到了跟前,方见那队首是阿耶的亲信褚玉照将军。他一手抱拳行过南礼,道:“请大王与殿下乘象登舆。”
萧玠小声问:“我们要骑大像吗?”
秦灼轻轻点头,道:“阿耶带着你。”
褚玉照便走到车前,将萧玠抱下来。秦灼也打帘下车,先登上象舆再接他。
那白象长鼻低垂,十分温驯,脸侧以金红颜料涂火焰形,前肢跪地让他上去。象背驼莲花座,有鞍縧、锦屉诸物,以供乘坐牵引。[1]
萧玠被褚玉照淩空抱起,心扑通扑通跳起来,被秦灼接入怀中仍旧为止。只觉白象如小山般耸动起来,他微微往下滑,秦灼便拦臂抓住他那边的扶手,将他牢牢挡住。
萧玠见褚玉照一行人马所带的旗队,便小声问:“阿耶,那是白虎旗子吗?”
秦灼笑道:“那是虎君旗。阿玠瞧,白旗子,赤火焰脚,上面画着一个神仙。白虎旗是只画老虎,不画神仙的。”
萧玠抬头,见旗上神人冠流精冠,服素罗绣衣,朱裙朱履,执剑引虎,便道:“长得好像阿耶呀。”[2]
褚玉照在一旁闻言笑道:“虎君形貌仿照高公,大王是高公子孙,自然像。”
萧玠问:“那等我长大了,会不会也像?”
褚玉照顿了顿,刚想开口,便听秦灼道:“只要你长得更像我,不是你爹。”
“阿爹都说我长得像阿耶,”萧玠忽然想起什么,声音有些瑟缩,“……大君。”
秦灼心揪了一下,摸了摸他的额头,道:“好孩子,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。”
秦灼回境的消息应早早传开。王城城门作高台状,正门和侧四门齐齐打开。萧玠盯着城头,念道:“温吉。”又说:“和小姑姑一个名字。”
白象穿门而过,入了街巷。
南秦风物与北地不同,房屋尖尖,多结彩绶,屋棚水青,行道洁白。道旁有两处尺状水池,与街衢同长,中植红白莲花,如今仍有巴掌大的荷叶,亭亭而立,十分可爱。
大梁百姓难以面见天子,但南秦不同。市民见他们驭象而来,也不跪拜,只将手中物什上抛,口呼大王千岁。抛什么的都有,香花、枝条、酥饼,乃至剑鞘、裹头,纷纷落落而下,一场五彩缤纷的雨般。
萧玠十分新奇,伸手去接,一个金黄的佛手投在他怀中,便似一把金雀羽扇障面。他到底害羞,便往秦灼怀里钻。
秦灼护住他的背,对众人笑道:“孩子还小,怕生。”
百姓并不畏惧君威,只笑嚷道:“大王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大的小殿下来!”
秦灼便笑答道:“有几年了。”
更有人问:“咱也没听说段夫人有孕啊?”
“他阿娘在大梁,舍不下家业,便带着他两边跑。”秦灼朗声道,“我儿初至南秦,首面父老。今日整街的生意便由殿下包了,给大家夥做个见面礼。初来乍到,望多关照。”
一时之间人声鼎沸,皆呼殿下千岁。萧玠被秦灼搂在怀里,又是忐忑又是兴奋。
阿耶这是……承认他吗?
萧玠不敢发问,只随秦灼一路行去。众人并没有先行回宫,反倒是在城南一座祠庙前停下。匾额上三字萧玠认得,便念道:“太子祠。”
白象跪地,秦灼下了象舆,向他展开双臂,道:“阿耶带你去看看。”
***
祠庙有两层,屋梁搭得高,斗拱上对盘白虎,格外肃穆庄重。萧玠由秦灼牵着,在一座金身前停下来。
那并不是座成人塑像。
是个男孩,着中原祭祀服饰,九旒,玄服,却加飘带,翩翩如神。左环白龙,右卧白虎。那男孩面目十分眼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