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

  她好一会方听秦灼开口:“我虽与段氏有名无实,却也是入宗庙、有史载的夫妻。何况他是天下之父?立了皇后只当菩萨供着,世家肯叫他逢场作戏吗?阿双,他不清楚夺嫡手段,我知道。就算阿玠清白无辜,外戚为了立一个世家太子,也有法子叫他罪不容诛。叫他立后,就是要阿玠的命。”
  阿双闻言大惊,问道:“大王想怎么做?”
  秦灼将帕子揭下来,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。他道:“我会同他说,天子立后之日,就是太子离朝之时。”
  “可自古以来,天子哪有不立后的呢?”阿双将茶水捧给他,“妾以为……大王早就料到了。”
  秦灼接过茶不说话。
  默了片刻,他手指拨着扳指,说:“但阿双,我凭什么?我名分上有老婆,叫他打一辈子光棍去?世家逼他娶妻,我逼他不要娶妻——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?”
  茶冷了,阿双将他吃剩的半盏子泼入炭盆,哑声道:“可大王……是陛下的枕边人啊。”
  “枕边人,我只是在他枕边睡一觉,又不是一辈子焊死在他枕头上。”秦灼淡淡道,“阿玠在名分上和我没有半点关系,我要护着,也不能动用南秦。阿双,就算我逼他,倚仗的无非是旧情。”
  他轻笑一声:“没想到,我居然在赌一个君王的心。”
  ***
  待萧恒回来,秦灼已经收整好神色,坐在摇椅里舀酪吃,见了人就道:“你儿子倒是奇,不爱饮牛乳,却爱吃酥酪。”
  萧恒从他身边坐下,见案上他已吃空了一盏,便拾起来刮了刮碗壁,说:“随你。”
  秦灼唔了一声,便扭过头,静静看他刮了一勺残酪,吃着自己剩下的。他睫子颤了颤,轻声道:“六郎。”
  萧恒手顿了一下,没抬头,继续刮着碗。秦灼吃得本就干净,他方才刮得又仔细,这一匙根本没什么东西。他却像专心致志做着什么,只匆忙应了一声。
  秦灼抬手摸了摸他的颧骨,从他鬓角亲了一下。他听见小匙撞碗,叮地一声脆响,像一颗心磕了条缝,听得似疼在他心上。他腹中千百说辞都堵在胸口,一句也道不出。
  萧恒狠狠刮着碗,把空荡荡的匙子抿在嘴里,又不知疲倦地再做这活计。
  他领上一暖。
  秦灼捏着他后颈,沉默了一小会,只是道:“我姑姑,肃帝的淑妃,或许不是病死。”
  萧恒没料到他说这茬,将碗搁在案上,转头等他继续说。
  “据她的随媵所说,姑姑是因为私情暴露被肃帝所杀,并有一个私生的女儿。”秦灼握着他手臂,“叫苏合,被藏在劝春行宫做了琵琶伎,年十七。”
  萧恒问:“你以为呢?”
  秦灼略作思索,“我姑姑死前的确有了身孕,年齿对得上。至于别的事,我想亲自见见她,还有肃帝后宫的一些旧人。”
  “秋童已经点好名册了,当年的一些内侍宫人还在,都可以仔细盘问。宋昭仪那边我也派人禀告过,你尽管去。至于这位苏合娘子,过几日渡白和裴郎要去劝春丈量宫田,咱们也一块。”见秦灼微张嘴唇,萧恒立即道,“不要道谢。”
  秦灼凝视着他,忽地没事人般笑道:“大恩不言谢,今晚舍身相报。”
  ***
  这夜又下了场雨。
  薰风殿里,宋氏从帐中坐起来,对帐外躬身的人道:“你干什么去?”
  那人只道:“秦大君回来了,只怕这几日要来见你。”
  “夤夜冒雨而来,他是你吗?梁皇帝守了几天空房,他明天下不下得了床还不知道。”她冷声道,“打帐。”
  那人一动不动,只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
  宋氏怒道:“本宫命你打帐!”
  那人静了一瞬,顺从地将罗帐分上鈎帘,他低眉顺目的面孔露在宋氏视线里。线条柔和,微添细纹,是一张属于薰风殿内侍福贵的脸。
  宋氏一双怒目里忽地含泪般悲伤起来,她嘴唇微启,似要叫什么人,终究没有出声,只将自己的抹胸带子抽开。
  福贵忙将头垂得更低,拔腿就要走,“奴婢先退下了。”
  “站住,”宋氏问,“你说什么?”
  福贵这才想起自称,她不许自己这样说,便缓声道:“臣……我就在外殿,哪里都不去。”
  宋氏哀声恳求道:“我从小就怕雷,你知道的。算我求你,今夜陪陪我。”
  响雷紧随闪电炸响。
  福贵终于抬起头直视她。宋氏发髻松颓,两枚玉蜂仍叮在耳上。她将齐胸襦裙完全解开,雪波间含一枚黄金小锁。
  那锁似乎关住了福贵全部拒绝的勇气。他在原地静立许久,终于像无数个夜晚一样,坐在榻边将靴子脱下。
  宋氏牵着他手覆上左胸,握着他缓慢地揉搓起来。
  ***
  次日早朝,秦灼未在列,天子视若无睹,底下也无人参奏。以汤住英为首,世家旧事重提,仍启奏立后。
  此时忽闻人问:“众位相公推举,可是温国公膝下次女?”
  众人去看,见那人着正四品红袍,持笏出列。汤住英便道:“正是。”
  那人便高声道:“臣以为,杨氏女不当为后。”
  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  汤住英问:“敢问裴侍郎,杨娘子出身名门,德才具备,花容月貌,贤名远播。如此佳人佳品,如何不能为后?”
  “温国杨氏出身瓶州,臣亦曾出任瓶州,料理过四名杨姓罪人,”裴兰桥将手中卷宗递上去,“杨勇圈占民田五十亩,判充军;杨蒿、杨蓬兄弟强抢民女罗红儿、孟贞儿、贾明月,判斩刑;杨宝顺为占妻田打死发妻,又逃入宗祠,拒不受捕,亦判斩刑。温国公深明大义,杨娘子佳人佳品,此乃为人蒙蔽,实无罪也。然皇后为国母,外戚当为天下舅氏,如此暴虐,岂堪此任!”
  萧恒面不改色,对杨韬道:“温国公,可有此事?”
  杨韬跪地道:“臣约束子弟不周,实罪丘山。”
  汤住英又拜道:“陛下圣明,此非娘子之过。如为此而将杨娘子摒除皇后人选,恐不公正。”
  裴兰桥声音发冷:“如是娘子不愿呢?”
  他抱笏而揖,躬身道:“臣曾登临杨府,恰巧撞见杨娘子不愿入宫,意欲投缳。”
  他此言一出,杨韬冷汗直流,忙叩首道:“小女无知,绝非怨怼!臣必当严加管教,望陛下宽恕!”
  萧恒笑道:“男婚女嫁,首要心甘。我非良人,娘子何罪之有?国公回去也莫要责罚,娘子个性贞烈,我十分敬佩。特授彩缎三匹,以添娘子妆奁。国公还是按她的心意,好好地择选人家。”又笑道:“我若是有女儿,自然也不想她入后宫的。人之常情罢了。”
  杨观音拒做皇后是不给天家颜面,萧恒不怪反赏,出乎众人意料。汤住英以为他态度软和,上前奏道:“陛下仁慈,天下之幸。虽如此,还是应早日立后,早安民心。”
  “不急,”萧恒将一道旨意递给秋童,“还是先用这个安民心吧。”
  众臣听罢,比杨观音一事更要震惊。
  萧恒下诏废除功臣田。
  梁高皇帝立朝后,对功臣的封赏自然少不了土地一项。功臣田多是世袭,代有加赏,以示皇恩浩荡。而如今萧恒取消功臣田,此代之后不再世袭,重新丈量后收归国家。
  这是打世族的耳光。
  夏雁浦闻言大惊,失声道:“功臣田乃先祖旨意,陛下如今废除,置历代先皇于何地!”
  萧恒也不恼,只道:“肃帝篡位而登基,对历代先皇是大忤逆。怎么诸位还肯跪他拜他,尊他做皇帝?”
  汤住英道:“只是诸位相公行事未有过错,陛下下旨夺田,未免赏罚不明。”
  萧恒不动如山,便问道:“众位卿家以为,我自入主以来,行事可有罪过?”
  汤住英拜道:“陛下敬天地,恤人情,收复庸峡,分布冬粮,实乃万世难出之圣主。恩泽被覆天下,何言罪过?”
  “我既无罪,尚且废除皇田归为民用。”萧恒声音转冷,“众卿因何不可?”
  众人一时哑然,萧恒趁势道:“大相起草诏令,下达州府,即日执行。”
  他冷笑道:“众位操心我的家事前,还是先管好自己吧。”
  李寒得令,这才回过味来。
  立后一事萧恒并未与他商议,他就明白,萧恒已有了如意算盘。就算今日没有杨观音,还有张观音、王观音,裴兰桥虽解燃眉之急,却仍是治标不治本。而废除功臣田的旨意,就是萧恒的应对之策。
  硬碰。
  世族伤了他的筋骨,他就要动世族的心脏。之前的均田和分皇田并未直接针对世族,而如今,他向世家正式宣战。
  萧恒并不是傀儡皇帝,他更是三大营的最高将领。手里有兵,说话就硬。粮食更不是问题,他为庶民争利,哪怕再战,天下百姓必将箪食壶浆以迎。更重要的是,经此一役,民心已经被他死死握在手里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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