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6章

  阿爹这句话说罢,先望向那女人。阿耶的脸叫烛火映成暖黄,也随他看过去。女人颔首后,阿耶才缓慢地点了下头。
  一子落下。
  萧玠心里凉了一片。
  阿爹那样看她,像平日看阿耶一样。而阿耶垂下的眼睛、缩回的双手、回答的模棱两可……分明在伤心。
  阿爹忘了他们,娶了妻子,甚至还在和阿耶做君臣、做朋友。
  可阿耶什么都记得。
  什么都记得,却不敢认他。
  都是……因为我吗?
  萧玠叫阿爹抱着,离阿耶越来越远。待出门时他认出匾额,“立政殿”三个大字,有一院细竹,但先前从无人住。
  他叫了一声:“陛下。”
  阿爹将他挪开一寸,只打量他。
  一点痒意从喉咙里生发,风雪吹在脸上发凉,萧玠说:“放臣下来吧。”
  阿爹将他放下来。萧玠拉了拉衣袖,跪下,端端正正叩一个头,说:“臣知道错了,好不好,你们不要这样,好不好?”
  他小声地哭着,边哭边呛:“我知道错了,你不要这么对阿耶……你们不要这样。”
  他阿爹手足无措,要拉他起来,连声说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
  他忽然大声道:“我叫阿玠!”
  “玠,天子诸侯所持之礼器。阿玠呢,是天子和诸侯的国之重器,阿爹和阿耶的掌上珍重。”
  阿耶这么对他说过。那时候他坐在阿耶怀里,阿爹吹凉了药喂在他嘴边。
  骗人。他想,都是骗人的。他光着脚,但他们都没有像平时那样,一个生气着责备他不穿履,一个笑着抱他起来,两只手给他捂暖脚心。
  其实并没有那么珍重吧,说不要就可以不要。
  他前所未有地恐惧着,脚步从退缩变得趋于逃离。
  不该是这样。他胡乱抹着脸,而阿爹熟悉的面孔依旧茫然。
  他让自己吃那么甜的果子。萧玠想,他还是没有叫自己穿鞋。
  他在跑开前,还是小声道了一句:
  “对不起。”
  ***
  摺子全是进谏立后,萧恒全给打了回去。灯有些昏,他刚要抬手去拈,颅内突然嗡嗡作响,手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。
  如果有行家在此,大概能判断出,这是一种积年陈毒发作的征兆。
  因萧玠住到这边,镇桑葚的冰鉴便挪到甘露殿。他快步走到外殿,将双手在冰中浸了好一会,又扳开一枚带鈎,倒出米粒大的两枚黑丸,和着两大捧冰水吞了。
  阿双听得响动赶来,“陛下可是要什么?”
  “我怕冰化了坏了果子,”萧恒忙拢好袖子,“我泡一会冷水吧。别同少卿讲。”
  阿双踌躇道:“可大王说……”
  萧恒道:“头痛得厉害,下不为例。”
  他搪塞过阿双便重回内殿,先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。一开始以为是幻听还没消退,后来抽噎声响起来。
  是阿玠!
  萧恒忙快步冲到床前,见萧玠缩成小小一团,就在他睡前自己比划的地方。
  萧恒拍着他的背,轻声叫他:“阿玠,阿玠?”
  锦被掀开一条缝,又立刻拽回去,塞在脑袋和褥间,有个很小很哑的声音哭着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  萧恒心里一紧,将灯提下来,哄道:“阿玠,是我,我是阿爹,阿爹在这里。”
  那团锦被还是一动不动,只是嘟囔着道歉。
  萧恒把他连人带被抱起来,剥出额头,捂了一下,又和自己的抵了一会,并没有发热。他将儿子裹得严严实实,提高声音道:“阿双,帮他煎一点安神汤吧。”又低声问:“怕苦吗?”
  萧玠小声说:“怕的。”
  此时阿双赶进来,见萧恒抱着他,忙道:“殿下还小,怕是不能吃那些药。要么妾给殿下煮点酸枣仁汤。”
  “晚上吃得不少,吃了怕要腹胀,”萧恒想了想,“切些天麻给他冲水喝吧。”
  阿双应声要走,又听萧恒嘱咐:“他阿耶那只镂藕花的箱子里新存了甜膏子,要荷叶包的,红线扎的是梨膏,青线扎的是芙蓉枇杷膏,各挑一簪头给他调碗水吧。”
  萧恒边说边捂住萧玠足底,说:“脚怎么这么凉?”给他塞严实被角又道:“阿爹给阿玠暖个汤婆,好不好?”
  萧玠抱着他脖子,终于大哭起来:“我知道错了,我知道错了。你别不要我呀,你们别不要我呀。”
  萧恒晓得他做了噩梦,便拍着背哄他:“阿玠是我们的宝贝,我们怎么会不要你?我们不要性命也不能不要你啊。”
  萧玠慢慢平静下来,嗫嚅道:“性命还是要的。”
  萧恒蹭蹭他的脸。他胡茬修得不比秦灼精细,刮得萧玠痒,一会就不要抱了。萧恒笑骂道:“还嫌弃你老子——梦到什么了?”
  “不能说,”萧玠重新钻回被子,“说了要应验的。”
  萧恒从善如流道:“那就不说。”
  他将灯笼摆在床头,还是那盏走马。又将摺子摞到榻边。萧恒记挂着天麻水,到底出去了片刻。萧玠便爬起来,拿起笔对奏摺做了点什么,听见门响又立刻缩回去,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  第83章 七十八 逆鳞
  三月多烟雨,蒙蒙如牛毛。
  秦灼没戴笠,因马骑得快,衣裳也没怎么湿。他径直回宫,刚跨进甘露,萧玠便嗖地躲到他身后,连声叫道:“阿耶救我,阿爹要打我!”
  秦灼不待说话,果见萧恒手拿奏摺大步出来,一见了他,眉间稍舒几分,问道:“回来了——那边怎么样?”
  “一会说。”秦灼穿的箭袖,没有大袖遮挡,萧玠便掀他袍子往腿边钻。他一把将太子拎出来,铁面无私道:“殿下,说说,怎么回事?”
  萧恒反将摺子往袖中一笼,道:“没事,是我着急了。”
  见他态度反常,秦灼倒不急着审问萧玠,将手往萧恒面前一摊。
  萧恒看一眼萧玠,还是递了摺子过去。
  秦灼打开一看,奏摺的朱笔批覆上,赫然画了只大乌龟。
  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。
  “出息啊,我和你阿爹延请大相教你书道,又请院中国手教你丹青,你全用来做这些?”秦灼将摺子一合,一只手将萧玠带到自己身前,“摺子是用来做什么的?”
  萧玠前是狼后是虎,夹在他二人中间低着头,抿着嘴巴不出声。
  秦灼沉声道:“说话。”
  萧玠嗫嚅道:“大臣们写了国家大事给陛下看,陛下批过,发还给他们办。”
  “都知道,都记得,”秦灼扬了扬摺子,“你叫你阿爹怎么发给他们?一国太子,游戏社稷。单单这一件,他们就能咬住你阿爹废了你。”
  萧恒出言打断:“少卿,阿玠还小,他记住了。”
  “记住什么?他是太子,多少双眼睛盯着,半分差错不得!”秦灼突然怒道,“现在就污损奏章,以后便是无视法纪。莫以恶小而为之,你怎么教孩子?”
  秦灼脾气来得莫名其妙,萧恒只得顺着他说:“我考虑不周。阿玠,还不向阿耶道歉。”
  萧玠的鞋尖挪了挪,声音细若蚊呐:“臣没错。”
  秦灼皱眉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  “臣没错!”萧玠带着哭腔大声道,“他们要阿爹立皇后,臣不想阿爹立皇后!老师说,皇后是阿爹的妻子,那阿耶怎么办?阿耶虽然不说,但臣知道,阿耶在伤心。阿玠不要阿耶伤心。臣如果错了,就说明阿爹该娶妻子……”
  他急得跺脚,“臣就是没错!”
  秦灼半天说不出话,嘴唇颤抖着蹲下。身,摸着儿子的脸,轻声叫道:“阿玠……”
  萧玠看着他,突然哭起来:“对不起,我错了,阿耶不要哭,我错了……”
  他用小手胡乱地给秦灼擦脸,被秦灼紧紧抱在怀里。
  萧恒忙抱扶秦灼起来,连萧玠一起拥着,柔声道:“阿爹不娶妻子,阿爹不会叫阿耶伤心。是阿爹错了,阿爹不该冲阿玠着急。”
  细雨如造化,捏合万物为一。殿外青山拥一块,殿内三人成一个。
  ***
  趁着萧恒送萧玠回东宫,阿双便拧了块帕子给秦灼擦脸,道:“大王何必动这样大的气?小孩子淘,涂了几张摺子,也不是大事。”
  秦灼仰在椅子里,将帕子盖在脸上,“……是不算大事,可哪天要废太子,桩桩件件的小事摞起来,压也能把他压死。”
  阿双从没这样想过,只道:“殿下是陛下的独子,陛下又这样疼爱,怎会……”
  “万一,不是独子了呢?”秦灼长出一口气,将帕子吹动一个角,“现在喜欢,是稚子天真,以后讨厌了,就是自幼顽劣。阿双,我到时候不在他身边,总要多打算些。”
  阿双犹疑道:“大王是说……陛下会立后?”
  秦灼许久没说话,似睡过去了。
  阿双知道中了他的心事,只煮上茶,不敢多说什么。茶咕嘟咕嘟沸着,顶得盖子轻响,似有人轻轻叩门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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