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4章

  武斗搏命。
  秦灼压下腹中翻涌的血腥气,还没喘口气,更重的一剑又冲他右臂砍下!
  段藏青打定主意先废他右手。甚至不用杀了他,一个写不了字、拿不了剑的君王,比双腿残废更失人心。
  陈子元明显坐不住了,手举举落落好几回,急得满头大汗。
  秦灼以弓箭闻名,本就不长于短兵。加上现在这个身体,已经左支右绌,而段藏青彷佛铁打,硬是半点破绽都没有!
  砰地一声。
  秦灼翻滚在地,单膝跪住,段藏青已挥剑劈来!
  ***
  这一剑斩下的同时,大明山下有疾风闪过。秦温吉长刀出鞘,直向萧恒面门。
  转瞬间,乌黑刀鞘轻颤,一条黑龙已蹿入萧恒手中,将刀光架在脸上。
  他刀未出鞘。
  秦温吉踢案下台,攻势凶猛。她手腕一翻,反劈为撩,其力道之大,连萧恒都手臂微麻。
  这才是秦温吉,冠冕堂皇的说辞后,是猛虎被犯的杀心。
  她那把长刀是文公所用。取精钢猛火,千锤百炼,才出两口宝刀。刀刃将鞘磕了个口,萧恒刀身一滑,出鞘三寸,两刃相撞,清脆一声响。
  萧恒纹丝不动,将刀按回鞘中。
  秦温吉提刀横砍,怒喝道:“拔刀!”
  萧恒却说:“不敢冒犯。”
  秦温吉冷笑两声,手上力又重两分,刀风斜扫,从他左臂上卷了一口。而萧恒只是格挡,不进不攻。他穿着黑衣,左肩便似被酒水打湿,汩汩流出血来。
  他刀挡在咽喉前,将秦温吉长刀架住。秦温吉的阎罗面孔近在咫尺,恶狠狠问他:“你还想见他?”
  萧恒气息终于开始紊乱,咬牙道:“是。”
  秦温吉大怒道:“见你亲娘!”
  她抬腿扫来,萧恒躲也不躲,生生受了一脚,不免踉跄后退几步,又当即站定,咽了口什么下去。他重新握稳刀鞘,沉声道:“政君,我和你阿兄可以断,让他亲自和我说!”
  秦温吉不怒反笑:“那就看你有没有命了!”
  “我和尊兄饮过合卺,拜过天地,同结发,有子息。恕我失礼了!”萧恒一动不动,冷声道,“政君,我们两个的事,你做不了主。”
  秦温吉掂了掂刀,哈哈笑道:“今天就让你看看,我做不做的了主!”
  萧恒将刀抛在她脚下,立在原地。
  猎猎风声中,她举起手中的刀。
  ***
  嗤的一声。
  段藏青身形罩在上方,剑刃已割破秦灼右臂。
  秦灼双膝抵地,腰几乎与双腿相贴,仰面向上看他,笑得像头狐狸。
  他说:“段将军,你输了。”
  就在他跪地的一瞬,剑柄已在背后抛入左手,直直上刺段藏青咽喉!
  段藏青一剑下去,秦灼右胳膊的确保不住。但秦灼这一剑要的是他的命。
  武斗搏命。
  段藏青目色一暗,气息粗重着说:“你很快。”
  秦灼剑锋仍停在他颈侧,笑容淡下去:“是将军谦让,明明用惯了刀,却还肯同孤比剑。是孤胜之不武。”
  段藏青长于近战,但常用的是刀,所以他的攻势都是刀势。但剑以刺、抹为主,刀以劈、砍为用。就在秦灼跪地的一瞬,他习惯性地用了刀法,高举剑要挥下。
  用惯剑的人都是直接下刺。而挥刀的动作,让他把剑举起来。
  就是这转瞬之间,秦灼从背后一转手腕,将剑刺了出去。
  段藏青拔剑出来,一丝血花溅在他脸上。秦灼硬是咬紧牙关,一点声音没有出。
  段藏青还剑回鞘,冷冷看着他,说:“西琼说到做到。”
  秦灼右手往身后一背,全凭脚踝用力站了起来,笑着将左手一抬,做了个请。
  ***
  光明台内室中,郑永尚替秦灼处理好伤口,后怕道:“幸亏大王出手及时,段氏这一剑再深几分,这条手臂怕是要坏。”
  秦灼将外衫套好,由他检查腹部伤口和膝盖,失笑道:“阿翁,我真没事。阿玠出生半年,肚子上的疤早长好了。”
  说到这里,他想起什么般问道:“阿玠呢,怎么这么老实,都没听见哭?”
  陈子元张了张嘴,不知要怎么说,便听有人奔进殿里。
  阿双跑得鬓发散乱,见了秦灼便急切道:“陛下接了殿下要走了,您赶快……呀,您手怎么了!”
  秦灼哪还顾得上别的,也不管谁在身后喊,出去夺马要走。
  阿双忙喊道:“在大明山界碑那里!”
  陈子元快步出来,只听得一声马鞭的残响,气道:“手还没缠完哪!”又高喊一嗓子:“别拿右手甩鞭子!”
  ***
  金河边,梅道然隔岸等着,面上不动如山,心里却已发躁。
  秦温吉不是秦灼,她脾气上来是真敢弑君的主。可偏偏这事上,萧恒只有立正挨打的份。
  一旁禁卫催促道:“将军,这都快一个时辰了,要不过去看看?”
  梅道然沉吟道:“陛下要咱等着,就等着。”
  他这话说完,猛地灌了口酒,道:“妈的,不等了。等一会老虎都把人吃完了,骨头都不剩!”
  梅道然抬眼往后一扫,高声道:“家夥都收起来!”
  “听我号令!”他举起手臂,猛地砍下,“渡河!”
  ***
  禁卫军马都是能泅水的战马,待渡至河心,梅道然往前一瞭,脱口道:“完了。”
  一旁禁卫目力不及他,忙道:“是不是陛下出了事?”
  梅道然喃喃道:“从对面站着呢。”
  禁卫哈哈笑道:“这好事啊!”
  梅道然心道:本来是家务事,禁卫掺和一脚,诚意就大打折扣。正在踌躇要不要原路返还,河中艄公边打桨近前,边吆喝道:“岸上发了话,请诸位上去吧!”
  待禁卫登到金河对面,见虎贲列阵于界碑之后,而萧恒正走向岸边。
  他脸上开了道血口,左手似不能动弹,只用右手牢牢托着萧玠,递到梅道然手里,道:“一会先带太子过去。”
  梅道然往后一瞅,问道:“陛下,您不一起?”
  萧恒也翻上马背。梅道然这才看清他左臂伤口,心中一惊,便听萧恒欲嘱咐道:“我……”
  远处忽有人高叫一声:“萧重光!”
  梅道然清了清嗓子,萧恒遽然回首。
  大明山青色山丘上,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。金轮高挂身后,他正如立于太阳。
  秦灼仍穿着那身大红箭衣,白绫吊着右臂,左手挽着马缰。他大喘着气,四下阒然里,和萧恒遥遥相望。
  他们静了一瞬,下一刻,秦灼一踢马镫,黑马直刺下山坡。萧恒也挥鞭打马狂驰过去。
  万里碧色间,似有一黑一白的流星相撞。
  萧恒在界碑边上勒马,秦灼的马蹄也在他面前止步。他还没有把气喘匀,朗声道:“臣灼恭迎陛下圣驾。”
  他眼睛亮着,满头汗珠。萧恒却立即问道:“你的手?”
  秦灼也含笑问道:“你的脸呢?”
  他们对视片刻,一起放声大笑。这是他们这一年里最快活的声音,秦温吉听在耳中,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。
  萧恒似要把他刻在眼底地望着,轻声说:“我和你妹妹说好了。从今以后,我们一年相见一次。明年你上长安找我,后年,我南下来找你。”
  秦灼也放轻声音,被风一吹就跑到萧恒耳朵里:“一次待多久呢?”
  萧恒笑道:“算上来回,一待半年。”
  秦灼也笑道:“温吉心软了。”
  萧恒说:“姑姑心疼侄子。”
  云追许久不见元袍,小心翼翼地贴嘴过去讨好。元袍冲它甩鬃毛,云追却更高兴般,轻轻啃它的嘴。
  秦灼低着眼安抚黑马,说:“魏地马道我已经收下来了。”
  萧恒和他一块捋着马颈,点头道:“马道易守难攻,又南北贯通,周围枢纽极多,上达平野,下通商港。你做的很好。”
  秦灼笑了一下,抬手拈住他指节,说:“并不全是为公。”
  萧恒凝望他。
  秦灼回望过去,声音坚定而轻柔:“马道收入囊中后,北上无须假三处山道,快马五日可入长安。”
  “六郎,这是我的私心。”
  夏风和煦,金河河流绵密地交织,似有情人交握的手指。萧恒反覆掂着他的手,好半晌没说话,一开口嗓子沙沙的:“要看看阿玠吗?”
  秦灼摇头道:“不了,我怕他一哭,自己舍不得。等年后再见,他应该会叫阿耶了。”又说:“我不在身边,你要教给他。”
  萧恒说:“我先教他叫阿耶。”
  他见秦灼笑起来,握紧了左手,仔仔细细看着他,说:“你好好的。”
  秦灼没有接话,眼珠定在他脸上,突然喝了一声:“虎贲军全体将士,背身!”
  萧恒会意,也一挥手臂。禁卫同时后转,呼啦啦地似狂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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