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

  果然。
  西琼行兵从不厌诈。秦灼若直言拒绝、强行候段映蓝比剑,那才不是个事。
  他眯了眯眼,取了一条深红抹额,两指一抻系在头上。
  南秦抹额用于军队仪仗。所谓军容之礼,戴绯红抹额,此制自秦高公起,至今未易。[3]秦灼如今束抹额,便是应战。
  君王逢敌而不怯,要战,便战。
  秦温吉侍坐一旁,见他缚抹额提剑下阶,心道不好,刚欲立起,身后便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。
  一名守城备身小跑赶来,双手捧一封帕子,气喘吁吁道:“关外、关外来了队北人,他们领头的叫卑职把这个拿给您看……”
  秦温吉眼盯着台下,只随意拨开瞥了一眼,下一刻立即攥在手心。
  一枚兔纽铜印。
  她问道:“过河了吗?”
  备身摇头道:“没有。他们领头的说:‘不越雷池。’”
  “惺惺作态。”秦温吉嗤笑一声,侧身对陈子元道:“你在这里守着,段氏如有异动,当即格杀。秦灼生气,全推给我。”
  陈子元不明所以,刚要问她,便见秦温吉捉刀立起,将阿双招来道:“把梁太子抱来。”
  陈子元心有揣测,忙拉住她问:“干什么去?”
  秦温吉将萧玠接在手里,颈上面具推上脸,青面獠牙地笑道:“杀人。”
  ***
  郊外,千手的金阳拉满弓箭,萧恒却没出一滴汗。
  云追前蹄刨地,隔着河水张嘴哈起气来。萧恒伸手抚摸它的脖颈,望着金河对岸的一线草野。
  他五识异于众人,在看见旗帜前,先听到大地近乎喘息的震动。
  “来了。”他说。
  萧恒将头上兜帽一摘,披风解下,露出风尘仆仆、鬓毛微乱的脸。右手抓紧了缰,几乎听不见呼吸声。
  梅道然骑到他身边,目视前方,说:“陛下,别紧张。”
  他们说话功夫,对岸已沿河列开铁骑。江中仍有艄公打桨,如今渐到岸边,打开一方手帕道:“大政君有言,让老朽将此物奉还。”
  萧恒将那枚私印接过,又问:“政君没说别的什么?”
  “政君说,请一位萧郎移驾,”艄公道,“只他自己一人。”
  萧虽是大梁国姓,但姓萧者亦有平头百姓,还不在少数。秦温吉如此嘱咐,艄公并未起疑。反是梅道然握住他手臂,道:“陛……郎君,要么我陪你同去。”
  萧恒拍拍他肩膀,将马鞭递给他,自己解刀下马,跨入舟中。
  秦温吉要见他,只能是他一个人。
  金河是梁、秦界河,但真正的界碑却立在大明山。那是秦高公受封、梁高皇帝和萧恒祭过天的地方。在那里,明暗神的见证下,天子执着诸侯的手,许下了永不背弃的誓言。界碑以南的土地上,白虎旗帜插得和龙旗一样高。
  萧恒登岸,由虎贲军引上高台。秦温吉盘坐其上,敲了敲桌案说:“谈谈。”
  萧恒点点头。
  秦温吉道:“我杀了秦灼。”
  萧恒直视她,沉声说:“政君莫要儿戏。”
  秦温吉一挥手,一旁侍人托一只木匣上来,隐隐透着血腥气。她推到萧恒面前,说:“要么请梁皇帝打开看看?”
  萧恒手掌合在匣盖上没有动作。片刻后他收回手,道:“气腥而无腐臭,木头微湿,应是一个时辰内所杀。按匣子大小……是中型兽的头颅。”
  秦温吉目光阴恻,逼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敢打开?”
  萧恒手一停顿,深吸口气,将匣盖打开。一阵浓烈的气味扑面,萧恒连眉毛都不动。
  秦温吉问:“梁皇帝看,这是什么?”
  萧恒答道:“鹿头。”
  “这是龙头。龙生鹿角,我来的路上见了,心生厌烦,一刀结果了这畜牲性命。”秦温吉嫌恶地靠进凭几,搭上双臂道,“我说是龙头,梁皇帝仔细看看,这到底是什么?”
  萧恒顿了顿,便答道:“是龙头。”
  秦温吉哨了一声,帷幕后影子一动,一个黑影狂风般呼啸而来。她将匣子打下案去,白虎张开血盆大口,将那只鹿头啃得稀烂。
  萧恒面无不豫,放足了姿态。
  见他没什么反应,秦温吉吊儿郎当的态度消退,冷意攀上眉头。她敲了敲桌案,道:“我有几个问题请教,还望梁皇帝有问必答。”
  萧恒点头道:“必知无不言。”
  秦温吉问:“你先表的心意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他原本不答应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这么算来,你们两个,是你强求来的。”
  萧恒沉默片刻,还是答道:“是。”
  “去年五月初五,他祝神的时候,是你和他睡的?”
  萧恒略一停顿,“是。”
  “梁太子本该是秦太子,你知道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梁太子提早出生是因为你的死讯,你知道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他清醒的时候破的腹,你知道?”
  “……是。”
  秦温吉攥着刀柄,“为了你,他生产不过十日,就要雪夜升屋为你招魂,你也知道?”
  萧恒回答至此已有些艰难,说:“是。”
  “原来你都知道,”秦温吉点点头,“都知道,你怎么敢来找他,怎么敢来见我?”
  萧恒不说话。
  “梁皇帝陛下,他在秦善手中尚能进退有余。可遇上你,这么多次,他都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了。”秦温吉用阎罗面孔盯着他,“你以为我这次在骗你吗?他继位不过一年,在南秦待的时间屈指可数。他被你套死在长安了。一个客居他乡的君王,长此以往,真的不会有人反他吗?他的大君之位,真的坐得那么牢稳吗?”
  她摩挲着白虎的皮毛,一字一句问道:“你觉得这样下去,你不会害死他吗?”
  本该直接提刀的秦温吉,居然先跟他讲道理。而且头头是道,字字诛心。
  萧恒深吸一口气,掌心出了一层薄汗。
  过了一会,秦温吉听见他试图开口:“我……”
  她没有给萧恒辩解的机会,直截了当道:“你会害死他,是不是。”
  萧恒张了张嘴,没说出一个字。
  他脸上似乎裂开一条缝隙,有什么争先恐后地从后面涌出来。
  秦温吉将刀往案上一丢,最后问道:“你还要和他继续下去吗?”
  萧恒攥了攥手指。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第74章 六十九 目成
  光明台上,秦灼拔出了剑。
  段藏青立在台对面,也将一口巨剑掣出来。
  他是西琼山壑养出的男人,身材高大,皮肤黝黑发亮,两股辫子从头顶一拧,其余披散,都藏在耳上两轮银月锋芒后。
  那柄剑身錾满奇怪图纹,线条被血喂得暗红。太阳下,段藏青那只黄金左目熠熠生光。
  礼官走到秦灼面前,躬身道:“请问大王,文斗还是武斗?”
  秦灼刚想开口,段藏青便打断:“文斗怎样,武斗怎样?”
  礼官道:“文斗点到为止,武斗……”
  段藏青哈哈一笑:“那就武斗!”
  秦灼也颔首,“武斗吧。”
  台上鼓声一动,段藏青没有谦让,先挥剑出手。
  他剑势极猛,似抡刀而非拔剑。秦灼抬剑格挡,手臂被震得发麻。
  段藏青以勇冠三军闻名。西琼崇尚武功,这也是他被推翻之后得以再度拥立的缘故。他娴于弓箭,近战更是一把好手。段映蓝再度登位的那一战,据说他仅率五十名死士,便攻克下三千重甲把守的西琼武库。
  果然不是虚言。
  秦灼后退两步,重新站定,将气沉下来。
  他娶段映蓝,段藏青早是心存妒恨。如今有了正大光明的由头,如何都要报这个私仇。
  秦灼腹上伤口虽已痊愈,但多少都是破绽。趁剑锋交错时,段藏青踢腿就踹,正冲他腰间!
  高台上,陈子元把手抬起来。
  光明台两侧的高楼上,隐隐有弓箭拉满。
  正在这时,秦灼突然猱身一闪,整个人一条鱼般,竟擦着他那一脚的威势跃到他身后。剑锋相擦,迸出一束火花。
  他居然借了重剑的击力,将自己整个人甩脱出去!
  段藏青使剑是使刀的打法。剑在于刺,刀在于砍。他如果不是下重手劈,秦灼还真没法借势躲过去。
  陈子元揉了揉鼻子,重新握上酒杯。
  冯正康已登台坐到他身边,连声啧道:“大王这腰力是真强啊。”
  陈子元喃喃道:“要不怎么说萧重光好福气呢。”
  他们话音未落,段藏青已挥剑当头劈来。
  秦灼打得太过被动,只得抵挡,难以还击。长剑撞在地上,擦出长长的划痕。
  这一剑割破他右肩衣袖,秦灼从力道里察觉出,段藏青何止要公报私仇。
  这是想要他的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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