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

  秦灼想了想,“她今年也该十五了,还是十六?”
  “你问我?”陈子元嘶声问,“差点成的你老婆,你问我?”
  秦灼多少生了好奇,“裴娘子现在如何?怎么没跟老师在一块。”
  陈子元回想她今日打扮。头戴素丝帻巾,白苎衣衫,灰鼠皮披风,素面朝天,毫无妆饰。又刻意修了剑眉,不曾穿耳,但眼明如星,形容干净,嗓音也是含混的沙哑,丝毫没有女儿的妩媚之态。以至于陈子元谈到一半都以为她是个阴柔些的郎君。
  陈子元想了半天才给了个答案:“可以拜个把子。当年裴公行刺,全然未顾妻子,估计姑娘心里有怨气,不愿一块走。”又道:“这样还能碰上,就是命定缘分。左右萧重光不在,你不见见?”
  秦灼没好气道:“我这么见吗?”
  陈子元看他身形,心想也是。突然跃跃欲试问:“我能摸摸大侄子吗?”
  秦灼就纳闷了。萧恒不算,是亲爹,亲爹摸孩子应该;但怎么从李寒到陈子元,一个两个都想摸他肚子。便直截了当道:“这么想摸自己怀一个去。以后你们的小孩,都是你来生。”
  “我倒是想,咱没这本事啊。”陈子元说着就跳开,“谁叫大王您天赋异禀,天降奇才,才能成此天作之合,享此天伦之乐。”
  果不其然,一个盏子掼在他刚刚立过的地上。秦灼这就要掀毯子起来,阿双忙拉住他,他便指着陈子元怒道:“你给我站过去!”
  陈子元问阿双:“我像个傻子吗?”
  秦灼正襟危坐道:“你不站过去,我就肚子疼。”
  阿双只抿嘴笑。
  陈子元果然就义般站过去,秦灼新拿了盏热茶,又合上盖子,横腕一投,正好让陈子元稳稳接在手中,半滴都没有洒。
  陈子元笑道:“谢大王的赏。”
  待他吃完这盏暖了身子,秦灼方道:“魏人既入京,还常到行宫这边来,大抵想有所动作。知道我在长安,应当和朝中有勾结。你和灯山知会一声,摸摸他们行动时间。”
  他想了想,又说:“这件事得叫渡白知道。等天黑了,你亲自去见他一趟。”
  “姓萧的一笔糊涂账,没算清就滚了。”陈子元捧着盏在底下坐了,略一沉吟,“大王,他接纳魏人一事,我心里还是不安稳。你俩要只是利益关系也就罢了……但他孩子都在你肚子里,他这么干,就他娘的不是事!”
  秦灼像是不愿多说,只捏着眉心道:“各自体谅吧。”
  ***
  没等陈子元来,李寒便赶到行宫送信,听闻此事,立即行动。刚出宫门,便遇见巡防营,他叮嘱道:“陛下曾经下诏,南魏流民入境,各州不得拦阻,妥善安置。但为防贼寇混入,巡逻军防当严之又严。”
  李寒顿了顿,“京畿之地干系重大,暂时不予开放。行宫之中停放国宝,更是重中之重。将近年关,各位将军多多辛苦。”
  巡逻队伍一走,李寒便转过身,冲不远处宫门笑道:“郑将军,好巧。”
  宫门影子如山,很能藏住人形。郑素走出来,露出一身苍蓝袍子。他从怀中摸出一份大红喜帖,递到李寒面前,道:“正月十五。”
  李寒接过,拱手道:“恭喜恭喜,届时一定到场。托人送来就好,将军何必专程跑这一趟。”
  郑素无诏外候劝春行宫,只能是跟他来的。李寒却作无知,开口生分,又不曾道破,其中事显然不想让他掺和。
  郑素目光沉沉,将他的马缰一并挽在手里。李寒难得犹豫,没上手跟他夺。
  郑素有话要说。
  两人这样沉默走着,路过城墙时,郑素望着女墙的高肩阔背,忽然问:“京中到底藏着什么?”
  郑素是青不悔养大,嗅觉敏锐,甚至不需要确凿推断,便咬定长安必有异样。不过同窗多年、同僚数载,李寒早就摸出一套应对方法,老神在在道:“天子脚下,国之重器。”
  话一出口,郑素霍地拎起他衣领,险些把他提溜起来,低声问:“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
  李寒任他揪着,答道:“你如此问,已经有了答案。”
  “陛下在怕什么?”
  李寒叹口气,往左右看了看,方半真半假道:“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”
  他们挨得近,郑素的鼻息快喷到他脸上。李寒胸口一松,郑素已将他放开,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他,咬牙切齿道:“你怎么都是青门出来的。阿舅悉心教诲,你不光忘恩负义,还想做董贤、弥子之辈,辱我青氏门楣吗?!”
  李寒回过神般哦了一声:“你说这事。”
  他拍拍郑素肩头,神色十分无奈,“郑涪之,你也老大不小了,脑子是个好东西。守崤关九死一生,你怎么活到的今天?”
  郑素拧眉看了他一会,突然道:“你劝天子开关放魏人,你说魏民也是梁民。李渡白,诸侯并起,尾大不掉。他们早就不是梁人了。”
  李寒不料他语及此处,长叹一声,说:“你相信吗,最后会无魏、无琼、无秦,甚至无齐、无梁,没有南国北国,没有故乡他乡,甚至没有天子庶民之分。到时候,异姓他氏,俱是兄弟;别国另族,皆为亲朋。王子与屠户同起坐,皇女与寒士通嫁娶。优伶不作玩宠,乞丐可入学堂……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,你我的位置,乃至陛下的位置……”
  “无由血统,能者居之。”
  郑素听过类似的话,从另一个人口中。那人说出这话时李寒叩拜了他,那人试图践行这话时李寒背叛了他。李寒说:十年寒窗,不容试错。我为诸生鸣不公。
  郑素回过神。他和李寒交锋太久,早早摸清他诡辩路数,揪着一点不放:“无秦,天子做得到吗?”
  李寒反问:“‘生年逾百岁,黄粱亦何曾?坐饮桃花水,辞峦谢长生。’我虽这么写,但我真的能活百年吗?如长生道在我面前,我真的可以推辞吗?”
  不等郑素回答,他便一牵嘴角,露出一双虎牙:“所以说,人要有远虑,但不要杞人忧天。有的事,早就有了答案;有的人,早就有了结局。还是先哲说的好:生年不满百,行乐需及时。”
  他又拍了拍郑素肩膀,顺手柄缰牵过来,上马就跑了。大庭广众,郑素绝对不会追他。
  他们心知肚明,李寒的话术绕不晕郑素,他总能单刀直入。而郑素没有再问,是因为他知道,如果李渡白不想说,他们这样无休止地耗上一天一夜,哪怕一生一世,他也撬不开李寒的尊口。
  后世许多人评价,李寒像个可恶的预言家。但无秦一事,天子究竟能否做到,他到底没有回答。
  第54章 四十九除夕
  要过年了。
  秦灼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,是秦温吉的军报到时,马头多挂了只灯笼。
  他翻开摺子瞧了一会,“又催我回去?”
  “南魏各州基本归顺,姓朱的宗庙也就倒了。段氏的军队也囤在那边,两家到底怎么分,还得你来拍板。”陈子元看着他身形,清了清喉咙,“自然,肯定得等我大侄儿出生。”
  秦灼没说话。陈子元站了一会,突然一拍脑袋往外走。不一会又跨进门来,手里多了一盏大红灯笼。
  “快过年了,温吉叫送的。路上昼夜添油,蜡烛没灭过火。”他捧到秦灼面前,珍而重之,咧嘴一笑,像个毛头小子。
  “家里第一盏灯。哥,红红火火,岁岁平安。”
  ***
  除夕夜又下了一场雪。
  南秦大小节庆都要上灯。门前明纸灯笼积了雪,倒像一双玻璃灯。
  李寒刚下马,便听见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,红屑和白烟爆成云朵,望之便暖上心窝。他还不待捂耳朵,便闻嗖地一声,一支羽箭擦面飞来,刺在门板上。
  门上挂着幅恶兽图,那支箭射得极准,正钉住它的血盆大口。
  羽箭刺得深,李寒使些力气才拔下来,笑道:“犄角,利齿,形如虎,青鳞铁皮,这是凶兽‘夕’的画像。大年夜虽叫除夕,但还保存着‘射夕’风俗的,南北之间也只秦地。秦高公以武功得封十五州,至今九世,无一代有辍。”
  说罢,他拱袖道:“大君好弓法。”
  庭间灯火通明,群灯如日,一片金红的汪洋。除宫灯外,多做花鸟形状。秦灼正将弓放下,接了盏兔子灯在手,对他笑道:“别贫了,不冷吗?上来吃饭。”
  二人落座,李寒这才仔细打量秦灼,心中暗暗吃惊,忙问道:“大君气色……何以至此?”
  秦灼笑了笑:“这也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事。”
  这段时间以来,这孩子长得格外快,秦灼身上已经显得很了,人却瘦得厉害,脸也凹了,颧骨也突了、眼珠也灰了,面上没有半丝血气,活脱脱像一场大病,只精气神倒还行。
  秦灼给他倒了点酒,说:“昨日结结实实闹了一场,倒没有血。但阿翁说,保不到足月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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