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

  安州城虽萧条不少,但馆阁俱在,一夕之间,竟楼台俱明。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,十分诡异。
  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,远望见千灯悬挂,似扶桑枝上太阳群。朱窗飞甍之上,团团烟花闪烁。先作生肖,虎跃龙腾,又作群花,梅开莲放。外列两队提矛侍卫,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,队伍泱泱,不见首尾。只是街道之上,空无行人。
  掌柜立在他身边,悄声道:“郎君,看够了就回去吧。”
  李寒道:“贵府不叫上街,我可是在屋里看。”
  “您这是临街,和上街有什么分别?”掌柜忙道,“今夜使君提前宵禁,违者以反贼论处。保命要紧!”
  梅道然在一旁道:“原来安州的反贼都是这么来的。”
  “可不敢说这话!”掌柜闻言,直唬得要捂他嘴,“你们外乡人,不知道本乡艰难。”说着叹道:“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。”
  梅道然只作一笑,李寒静静望着,并不说话。
  一片锣鼓丝竹声里,李寒指了指前方,问道:“怎么用这么多孩子?”
  掌柜一看,唉了一声:“别提了,咱们使君的独创,叫彩童捧春。选的都是七岁下的男女童子,烟火夜,穿绣衣,捧烛塔,率头走着……这蜡烛上雕的才是业障!”
  街中走着十名孩童,手中烛有丈高,一条红龙般。龙身镂金错彩,隐约见男女图像。
  梅道然目力甚好,屏息道:“是春宫。”
  李寒深吸口气,攥紧了门。
  掌柜不忍目睹,再叹气道:“这还是好的……前头有个彩童迎喜,是叫小孩手拿烟花燃完!咱们就算没儿女,也是做儿女的……炸的没个人形,父母喊冤,抓进州府打个半死……造孽啊!”
  梅道然一拳捶在门上,“畜生!”
  李寒只说了半句:“小不忍。”
  梅道然循他目光去看,正见街道尽头浮出一座庞大身影。高比楼阁,有头有角,宛如怪兽。再往前到了亮处,竟是一座旱地楼船,全木雕刻,下驶木轮,作巨龙形状。目如灯笼,口如堂门,鳞甲毕现,须爪传神,只需点睛即上天宫。
  掌柜道:“这就是咱们使君最得意的龙楼。”
  龙楼两侧亦有小儿捧烛。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歪,连人带蜡烛扑在龙楼身上,当即磕破手脸,叫蜡烛烫在面上。
  两旁侍卫高喝道:“混账东西,伤了这宝楼,你有几个命赔!”说罢竟抄矛起来,要将那孩子刺死当场!
  李寒冷喝一声:“蓝衣!”
  他话音未落,客栈门即被风吹开般。掌柜一阵眼花,再定睛,见那蓝袍人竟已跃至街中,一手抱起孩子,不见拔刀,那侍卫却已仰面栽倒。
  刀竟已提在他手上。
  变故突生,街上乱作一团。掌柜还没反应过来,身边那位年轻人已步出门去。待他走到街中,那蓝袍人已扫倒八人,提刀笑道:“你还知道出来!”
  一阵马蹄疾响,一名军官骑马而来,高喝道:“怎么回事?”
  侍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,道:“这贱种撞了龙楼,属下正要处置……他们……他们便砍伤弟兄们,寻衅滋事!”
  那军官闻言,见孩子被梅道然单手抱着,竟弯弓搭箭,径直向那孩子面门射去!
  只见寒光一闪,小儿大哭声里,那箭竟鬼射出般,调头刺回来!
  梅道然将刀落下,白芒微颤。
  那军官堪堪躲过,当即喝道:“何处宵小,还不弃刀受死!”
  梅道然冷笑一声,却被李寒拦住。李寒走到他身前,笑道:“你不认得我,我却认得你。”
  那军官亦冷笑道:“哦?愿闻其详。”
  李寒上下打量他一番,道:“小绫裤褶,服碧色,带扣银銙,这是我朝六品下、九品上的军官服制。不着快靴着云靴,说明你非府衙守备,而是折冲府卫率。众人步行,应当遵吴汉川令,你却当街骑马,说明你与他关系极为亲近。你是安州折冲府的都尉郎,但同时,也是吴汉川的卫队长。”
  那军官点头,“有点意思。”
  李寒话锋一转,“我朝军制严令,折冲府只受天子卫调动,与州府平级,互不干涉。你身为折冲府军官却护卫一州刺史,说明军政混乱,尔等已然沆瀣一气。你已见我这位朋友功夫,如此距离,还敢托大下视,说明你酒囊饭袋,愚蠢无知。观你行事,大言不惭,颐指气使,受贼倚重,同为蛇鼠。必定横行地方,鱼肉百姓,人面兽心,形同匪寇。”
  他厉声道:“天作证,日出前,我必取你项上头!”
  那军官面色涨红,这就要拔剑挥下。李寒往后一退,刚将那孩子接住,那军官便觉浑身一松,马镫、马缰、马鞍俱被砍断,竟直接摔下马来!
  一声冰响。梅道然刀回鞘中。
  李寒笑道:“如果我所料不错,贵府要的是活口。”
  那军官恨声道:“拿下!”
  守备军见梅道然按刀,皆不敢上前。竟是李寒变了面孔般,温和道:“我这朋友脾气不好,最看不得别人动武。有什么话,还是同我说。”
  见众人俱不敢动,他又道:“那就麻烦这位长官前面带路。”
  那军官见他改换态度,以为他外强中干,便道:“觐见刺史,不得带刀!”
  梅道然目中狠色一掠,笑道:“你搞清楚,是他要见我们,不是老子要见他。小兄弟,轮不到你谈条件。”
  “我这位朋友个性独特,你解他的刀,就是动他的老婆。”李寒道,“夺妻之恨,自己掂量。”
  他虽口吻玩笑,却语气严肃。那军官一时不敢上前,只招手挥来两队守备军,挟带他二人去了。
  街旁有座朱楼高矗,灯火通明。那军官在前,一众守备军在后,李、梅二人夹在中间,走上一道窄楼梯。
  楼上视野开阔,正好可视街上全景。李寒一瞭,见烟花缤纷,灯火如龙,恐怕秦灼一地之主的千秋节都无此阵仗。
  那军官抱拳道:“使君,这两名闹事贼子已带到。”
  椅中正坐着个人,穿朱红官服,瘦长脸,八字胡,正将茶盏放下,做势问道:“下立何人?冲撞本府,打伤官兵,可知该当何罪?”
  梅道然呵地笑道:“安州刺史,好大的官威!”
  见吴汉川要发作,李寒便叫他:“蓝衣。”
  梅道然名号传奇,朝野多有听闻。吴汉川心头一惊,还不及思量,就听那年轻人道:
  “在下姓李,名寒,字渡白,大梁幽州人。官二品,居大相,加安州大都督。代天巡牧,核查百官。此州境内,权同皇帝。”
  第40章 三十六疑窦
  或有不识梅蓝衣,但无人不知李渡白。
  肃帝朝弹劾恩师、辕门矫诏,怀帝朝书生监军、指挥必胜,本朝天子更是为他改相制,设大相,实可谓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!
  吴汉川遽然变色,撑案立起,声音微有颤栗:“你……”
  李寒从怀中取出鱼袋,“此乃在下官凭印信,贵府还要验看吗?”
  不待吴汉川答覆,梅道然已冷声道:“大都督代天提事,所到之处如陛下躬亲。贵府目而不迎,见而不跪,好一个威风八面、不动如山!”
  吴汉川闻言如梦初醒,忙就地跪倒,“下官不知大都督驾至,多有冒犯,还请大都督降罪!”
  李寒也不搀扶他,迳自往他位子上坐了。吴汉川座位临窗,窗外烟花怒放,鼓作锣鸣,好似一片盛世夜色。
  李寒声音毫无波澜:“天上烟火,地上龙楼,贵府好大的排场。”
  吴汉川冷汗直流,叩首道:“都督恕罪!”
  “陛下入潮州,逢暴雨,舍屋与民,自宿堂下,一草席、一破被则足;后至西塞,血衣不弃,敝盔不补,甲胄新至,先与将士。待登基正位,取用俱是旧物,甘露殿中,未添一件新器。”李寒双手插袖,“天子尚如此,你一小小刺史,从四品官,安敢盘剥百姓,逞此恶行!”
  吴汉川忙伏地道:“下官知罪!”
  李寒盯着他,“吴刺史,私开矿山,自增税目,单这两项,其罪当诛!我问你,你垄断烟火作业,究竟是什么目的?我安州子民被官府无故强征,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他们现在何处?”
  吴汉川只道知罪,连连叩首。
  “看来贵府是难开尊口了,”李寒指了指他身后军官,“这位军爷,贵府认识?”
  那军官忙道:“卑职安州折冲府都尉薄老四,有眼无珠,冲撞大都督,请大都督海涵!”
  李寒并不理会,指了指他,对吴汉川道:“我有言,日出之前,我要他的人头。贵府知道,我代天而行,天子无戏言。”
  梅道然看了眼窗外,“天要亮了。”
  吴汉川把身躬得更低,“不知这蠢材哪里冒犯了大都督。”
  李寒没想到他有此一问,干笑一声:“我奉劝贵府,不要这么问。”
  薄老四眼见不妙,忙高声道:“刺史,老爷!你救救卑职,卑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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