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
段映蓝捏着下巴看他,一只手握着段藏青,红指甲在他手背上敲着。
她舌头从嘴里顶一圈,眼色很像滚了风月,秦灼却知道,她的杀念和色欲是一股拈成的线。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类人。
秦灼将阿双新满的梅子酿举起,向她一敬,“现在,咱们能真心诚意地谈生意了吗?”
她松开段藏青,将毒酒泼掉,向秦灼举起空觥。
“吉时已到,秦大君,咱们俩还是先入洞房。”
***
洞房内垂珠帘,挂朱帐。榻铺大红锦被,上悬一幅南秦灵妃图像,及一幅西琼马身人面神像。
秦灼一踏进便闻着肉香,见榻上支案,案上一份婚书、两只碟子,另摆一尊炭炉,正烤着一只大雁。段映蓝正坐在榻前,提匕首割肉。
她切下一片给秦灼,口气松快:“你男人给你打的,尝尝。”
秦灼也从她对面坐下,提箸咬了一口,“只是路上带的它久了,又关在笼子里,不如现打的肥美。”
段映蓝幽幽笑道:“怎么,秦大君这次不怕我下毒?”
“洞房花烛,段宗主总不至于谋杀亲夫。”秦灼亦笑道,“何况您终于想起来,我背后还有靠山。”
段映蓝笑容发冷,嘴唇也冻成红冰,“怎么敢再忘了。取龙武卫全歼朱霆隆,好算计,太妙了。是我错料,只看出大君情深似海,没想到你们是情种成双。天子禁卫,秦大君一方诸侯,竟能私自调动得了。”
秦灼离京后,萧恒特遣龙武卫携婚书,再送十钟、十炮作贺礼。古有买椟还珠,而萧恒此举并非送珠,而是送椟。
京中禁卫整顿,秦灼的龙武卫大将军一职依旧保留,军印仍在,不是虚衔。
龙武卫前,秦灼令如天子令,他当然调动得了。
他将箸放下,“段宗主背盟害我,如今在我瓮中,不想想自己的下落吗?”
“巧了,洞房花烛,我料秦大君也舍不得我。”段映蓝熟练地将雁胸剔成骨头,边切边啖,“杀了朱氏一族,魏地必然反扑。朱云基麾下铁骑称‘鸿雁’,如今你只拔了‘雁喙’,胳膊腿的还在家里扑棱。梁皇帝做天子,不好插手诸侯之争。秦大君,你怎么会杀盟友呢?独木难支,胜也是惨胜,你才复位不久,南秦本就没养好气候。你和我联手分魏,能得土地养生息,你自己打,难呀。”
她继续道:“再说,大君如杀我姐弟二人,你攻魏之时,我琼地军民一举东向,便是你腹背受敌之日。这也不划算。”
秦灼叹息般问:“宗主既如此通透,何必勾结朱霆隆,多此一举?”
段映蓝道:“大君,咱俩不是你和梁皇帝,讲的利益不是情义。你我分魏各得一半,反手杀你,那就是一整块秦地。”
秦灼哈哈笑道:“段宗主胃口倒大。”
“你家里是吃皇粮的,我家里是混草莽的,天王老子管不着地头蛇,本就是各取所需。可你万一帮你男人剿了我,我怎么办?”段映蓝看他一会,也笑起来,“但我也改主意了。”
她笑得十分古怪,“秦大君应该听说过,我生过一个孩子。怀了孕要怎么藏,我比你知道。”
秦灼面色终于冷下来。
半晌后,他才吐出一个字:“哦?”
段映蓝袖子挽到肘上,露了两臂银蛇般的手钏,正灯下吐信生光。雁肉已经冷了,她也将匕首放下,“不要叫人近你的手,脉像这种事,一摸就够了。”
是昏礼。
出青庐握手时,段映蓝第一下似乎没抓中,握在他的手腕上。
段映蓝擦净两手,把匕首插还腰间。她走到秦灼面前,伸出掌心,“开春前,魏地王都,与君详议分魏事宜。”
秦灼笑着与她握掌成拳,“一言为定。”
段映蓝目光向他腹前一瞟,一语双关:“不入虎xue,焉得虎子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秦大君如此品貌,只惜我身无长物,比不得梁皇帝天时地利。”
秦灼不以为忤,由她去了。
他的确有咬掉西琼的打算,但要徐徐图之。如今先要拔掉南魏,段映蓝仍是他不可缺少的盟友。何况,她还知道了别的事。
他眼一垂,将那堆雁骨头撇开,把婚书提起来。油迹斑斑下,萧恒字迹被污成一团。
他注视那两个灼字,却像在一面镜子中,看见自己的脸。
灼灼桃花,绵绵瓜瓞,鸳鸯之誓,付此鸿笺。
他无声念着,耳边却是萧恒的声音。
萧恒说,祝你们白头到老。
第33章 二十九 愚勇
雨夜,秦灼坐在炉火旁。
萧恒端着一瓢酒,眼睛黑沉着望他,讲了句从不会说的话:
“你都不和我成亲。”
他忙去捉萧恒手腕,却见酒水变红,里头沉着一张血脸。
一道闪电劈落,打得萧恒笑容雪白。
他探手去摸秦灼小腹,将触到之时,忽地滑下两行血泪。
秦灼看着萧恒脸上,长出一副朱云基的面孔。
他急往后缩,却被人一把揪住衣襟。
狞笑声里,那人握拳锤下去。
***
秦灼惊喘一声,身体往上一弹,便听阿双一叠声地叫他。
段映蓝夜返江阳后,秦灼便开始腹痛。他不敢挪动,直接在洞房卧下。如此惊醒,过一阵才恢复神智。
那丫头红着眼圈,正拾帕子给他拭汗,轻声道:“龙武卫已至,梁宫秋内官也来了,大王可有什么话?”
他们一生变故,秋童便偕其余宾客避去别间。秦灼回了下神,道:“你去试探几句,看他知不知道我的内情。不知便罢,知道……放下帘子,外头搬把椅子,叫他坐着回话。”
阿双离去须臾,便有两名侍卫到堂下,搬了把官帽椅来。不一会,秋童跟着阿双进堂,行了大礼,也不敢坐,只躬身立在椅子旁。
秦灼声音从里头传来:“全歼朱霆隆,使孤免入绝境,内官左右斡旋,实是首功。”
秋童抬首,见白珠如雨,雨后一片猩红天地,秦灼正卧在其中,叫龙凤花烛照得面目模糊。
他忙再跪倒,道:“大君折煞奴婢。您是陛下亲封的龙武卫大将军,此番调令也是按律行事。奴婢有幸侍奉陛下,您和小殿下俱是奴婢的主子。为大君赴汤蹈火,是奴婢的本分。”
他此话一出,秦灼反倒静了一会。秋童以为他耻于此事,正想如何补救,便听秦灼又说:“内官一片赤胆,孤十分感激。只是孤身体欠佳一事,莫要上奏陛下。”
秋童再磕一个头,忙道:“大君莫要为难奴婢。陛下要奴婢带您的脉案回去,若有隐瞒,便是欺君。”
他见秦灼又不说话,想起萧恒嘱咐,便道:“各地有新进的药材,陛下叫奴婢带来了。您从前的脉案,陛下也都细细看过,说您不宜奔波,还是回南秦好好安养。”
秦灼问道:“朱氏一族与京中哪些王公有往来,内官可有耳闻?”
秋童略作思索,“奴婢年纪轻,知道的不多。他造访过哪些府第,大君容奴婢回京细查。”
“辛苦内官,若有消息,先要告知陛下。”秦灼腹底发酸,吸了口气,“孤走后,京中可有什么变故?”
秋童想了想:“倒没什么大事,前一段梅统领赶了回来,不要官职,陛下便给他加了个太子太保的衔。哦,陛下还从两仪殿打扫出一处别间,平常议事晚了,供大相暂住。”
秦灼笑道:“两仪殿可是在禁内,别是看上了李相公,要选他作后妃。”
秋童心道不好,秦大君如与陛下生了嫌隙,自己还有什么活头?
***
秋童被告知打扫两仪殿以候李寒时,那二人正攒了个锅子。李寒被撵去净手,萧恒先下了盘糟豆腐。
战事吃紧,政事繁冗,李寒常留到深夜回府,天不亮便又骑马觐见。一来一回只在路上摺腾,一夜睡不了两个时辰。萧恒这才生了念头。
秋童便问陈设,萧恒还未开口,就听李寒道:“后宫又是怎样布置?”
秋童不明其意,想了想道:“回大相,这也各有不同。从前太后太妃们上了年纪,进的多是楠木、翡翠,也有礼佛的东西。中宫是国母,立政殿一应要贵重大气。其余妃嫔便看位份和荣宠,肃帝秦淑妃的珊瑚台,宋昭仪的鸳鸯镜,再早的,宠冠后宫的妃子所居宫室,也有以椒和墙的恩旨。”
“这个好,”李寒笑道,“请陛下赐臣以椒房。”
秋童险些跪在地上。
萧恒筷子从锅沿一搁,问道:“你这叫什么主意?”
李寒边擦手边说:“祸水东引。”
萧恒知他的意思,说:“我俩断了。”
李寒高深莫测,笑道:“了断是今日之事,明日未尝不会旧情复燃。万一复燃,大君若在宫外,陛下一日总要探看一次。若在宫中,更免不了流言纷纷。到时候再做这些准备为时晚矣,不若未雨绸缪,防患未然。既如此,臣愿做出头之鸟,为陛下开此先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