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

  “他在把自己竖成靶子,引西塞军民食肉寝皮。这绝不是一个谋夺庸峡的内奸会做的事。”
  李寒点头,“鲁三春只是个替罪羊。”
  梅道然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。萧恒拆开,却是皱巴巴一页薄笺,其上仓皇飘着三字:赵杀我。
  “这就是另一疑,”梅道然喝口酒,“鲁三春死后,荔城斩杀副将邓玄通,又将主簿孙越英下狱,认定二人叛国。但二人反言辞凿凿,断定是荔城通敌。”
  李寒问:“各执一词?”
  “我不敢偏信,而荔城莽撞杀人,的确有失军心。第二日我欲引孙越英回京,却见他已吊死家中,而且他的双脚够不到凳子。”梅道然沉吟片刻,“……荔城的精神头的确不对劲,我就自做处置,停了他的印信。”
  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。
  荔城其人,性直且烈,刚肠嫉恶,不肯见冤。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。
  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,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?赵荔城是西塞人,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,是什么样的哗变,连他都镇不住?
  李寒边撕嘴皮边道:“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,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。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,要溃败至此,的确非内奸不能为。”
  萧恒问:“渡白以为如何?”
  李寒道:“以臣之见,请陛下立即下旨,停赵荔城主帅之职。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。”
  萧恒明白他的意思。
  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,但失职就是失职,不得不加以惩处。且赵荔城身在局中,反而当局者迷,以他的性格,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。
  李寒拈着一枚瓜子,始终没有递到嘴里。他缓声说:“臣有一种直觉,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。我们不防顺水推舟。所以,接管西塞之人,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,而且在应对急变时,有足够的理智。只有如此,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。”
  萧恒会意:“现在农闲,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。”
  李寒笑道:“正是,潮州营是陛下第一支亲军。也只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许仲纪,能把荔城压一头。”
  萧恒站起来,李寒便道:“一道旨意的事,陛下这么着急?”
  萧恒笑道:“我不端锅子,你吃什么?把瓜子皮拾掇干净,茶也少吃些,你叫着要吃的羊肉。”
  萧恒到底做了皇帝,万事更不必事必躬亲。李寒奇道:“秋内官呢?哎呀,这种事情,怎好劳动陛下。”
  嘴上说着,自己是一动没动。
  萧恒将暖锅端来,只道:“他去帮我送一样东西。”
  ***
  二十一日,秦灼、段映蓝抵达青衣江,结青庐、筑婚府、布喜柬,邀诸侯来赴。
  秦灼一下马车,芦花便吹了满眼。
  他在清晨抵达江边,眼前正是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芦花扑在裘上,秦灼从黑狐狸大氅下探出只手,将那洁白拈在掌心。
  他一住脚,阿双也从车中下来,捧了药给他喝,边道:“大王的喜袍已经改好,带鈎妾也整理了,一会用了朝食,不如去试试。”
  秦灼将空碗递给她,点了点头。
  这孩子已足四月,月中便略有显身。还是有日早起,阿双服侍他穿衣,正系腰间玉带,发觉后道:“大王衣裳紧了,妾替大王松一松吧。”
  秦灼当时略一怔愣,再吩咐时声音已如旧。
  阿双刚要退下,忽听他叹道:“现在倒真像个不男不女的了。”
  还不待阿双反应,他已挥手让她退下。
  他虽要保这孩子,到底觉得难堪,当日郑永尚来请脉,他便旁敲侧击:“过几日成婚,我如今这样,到底不便宜。闻古有生绢束腹,想问问阿翁,可不可行?”
  郑永尚略一沉吟:“大王大喜之日,有没有圆房打算?”
  秦灼迅速道:“没有。”
  郑永尚松口气:“那便好。这段宗主太过泼辣,加上宽衣解带、肌肤相亲,多少都能察觉。”
  秦灼咳了几下,轻声道:“我省得。”
  郑永尚端药给他,叹了一声:“既如此,臣劝大王莫行此险事。束腹一节,尤为不可。”
  秦灼正搅着药,郑永尚便闻“叮”地一声,见秦灼骨节发白的手一停,只得苦口婆心道:
  “大王已有两次见红,第二次……小殿下更是捡回的命。如今车马颠簸,也没有保养得宜,胎像并不稳妥。臣只能说,束腹两个时辰,大罗神仙也救不得。臣还要劝大王,去腰缚,少思虑,车马慢行。”
  秦灼自从比猎之后便一直烧艾,郑永尚为求万全,又取艾灸。中脘xue位于脐上,灸此便要宽解上衣。行立时倒不明显,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个尖。
  秦灼起初态度别扭,不问绝不开口,冷淡得倒像最初时候。还是郑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,见他闭目,忍不住叹道:“大王既要保,何必如此嫌它?如今不过四月,往后月份见长,难道不过日子了?”
  闻他此言,秦灼睁开眼,收拢衣襟道:“我并不是……”
  郑永尚忽然问:“大王可还记得,甘夫人喜食荔枝?”
  听他言及阿娘,秦灼便颔首,“我记得阿娘养着指甲,用剪子又慢,常支使阿耶去剥。阿娘陪我玩,阿耶得剥满满一盏。”
  郑永尚道:“夫人年纪小,怀大王时不过十七岁。当时也不知道,还跟文公去郊外跑马。下马时跌了一跤,这才诊了出来。南秦热得早,四月就要穿夏衣。夫人贪凉,一开始也不当回事,文公管得她严,她便趁文公夏祭,吃了一盏冰镇荔枝膏。”
  他看一眼秦灼,“跟大王前些日馋冰差不多。”
  秦灼心虚,也无从争辩,听他继续道:“结果夫人当夜腹痛见红,吓得大哭。大王的确差点滑掉,臣连落胞衣的汤药都熬好了。夫人却割破手指,供灯于光明神像前,祝祷说:'如果你不怨恨我,请不要断了我们母子缘分。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,有些事,我的确不知道。但我和你阿耶,对你的到来,我们是诚心盼望。’”
  “结果如何,大王也知道了。天明后,夫人胎像竟已转稳。大王出生后,夫人长久不食荔枝。”
  话至此处,郑永尚长叹一声:“小孩子最有灵性。大王是它的阿耶,您若如此嫌它,它觉着了,要伤心。臣实话讲,大王上次已伤了根本,能保下,是小殿下舍不得您。它若决意要去,臣就是扁鹊再世,也留不住了。”
  秦灼一时沉默,半晌,轻轻笑道:“我早前虽那样说,但其实从一开始,我就没觉得它是孽障。”
  他抬起头。马车挂着竹帘,将帘外万丈阳光织成金弦,细密地割了一脸。
  “它是光明神给我的恩赐。”
  当夜,阿双熬好汤药给他,便要退下,还未踏出车门,便听身后一声碗碎,吓得浑身汗毛一跳。
  身后,汤药洒了一地,秦灼一手撑榻,一手扶在腹上,脸上神色古怪,低声叫她:“阿双。”
  “它像是……会动了。”
  第28章 二十四藏青
  秦灼坐在原处,保持着先前的姿势,一动不敢动。在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,感觉腹中又轻轻蠕动一下。
  很微弱,但很真实。
  秦灼前所未有地产生一种实感,这不是一个瘤子或者怪病,这真的是一个孩子。一条生命。一颗果实。
  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,它就在这里。他要用身体结出来,用血肉滋养出来。
  用期盼迎接它的到来。
  阿双站在不远处,不知做什么表情,终究笑一笑,两大颗泪珠啪嗒坠落。
  秦灼本有些手足无措,见她一哭,忙要起身。阿双却抢到他跟前,用帕子包裹碎片,从他脚边半跪着,拿手背使劲揩脸。
  秦灼摸了摸她头发,轻声叹道:“傻姑娘,哭什么呢。”
  阿双吸了吸鼻子,嗓子沙沙地:“妾是高兴。旁人不知道,但妾知道。妾知道您是多盼着小殿下。”
  秦灼像笑了一声,声音飘远道:“要是它爹知道……”
  他两片嘴唇轻轻一掀,却自此住了话,不再说什么。
  ……
  思绪悠悠飘远,芦花一动,秦灼立马回神,见茫茫一片白里,沾了一团墨色。
  两只黑色耳朵在苇丛中一翕,宛如白船队中一双黑帆,又向更远处游去了。只闻沙地一响,它竟从里头钻出来,两眼滴溜溜地望着秦灼。
  一头黑狐狸。
  秦灼披了张狐狸皮,勉强做个假狐狸。两头狐狸会晤,这么对视一会,秦灼便微微俯身,探手想要摸它,却从身后听一声帛裂。
  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射至面前。
  那狐狸扭身刺进芦花,不见踪影了。
  陈子元正好赶来,见状猛地拔出宝刀,身后虎贲军警觉意外,也齐齐拔剑出鞘。
  秦灼在秋风中直起身,双手合在腹上,遥遥望去,眼见无尽芦花里,涌入一支蓝色军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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