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
梅道然再要倒酒,酒坛已经空了。
赵荔城静了会,方道:“我们喝到天亮,天亮前,老鲁说:‘将军,你砍了我吧。我当夜晚归,罪无可赦。齐军咬在身后,雁线不能再丢了。’我没答应,我他娘怎么能答应?他又道:‘一万弟兄死得不明不白,将军还要剩下的一块陪葬吗?雁线如失,我们有何面目再见镇西将军?将军为帅为将,行事自当顾全大局!’我无言以对,只能问:‘你有没有什么托付?’他说:‘我爹娘死于齐狗之手,只剩一个兄弟。我希望将军能带着我兄弟,报了我家血海深仇。’他说将军啊,这颗头我给你,雁线,你要替我守住。庸峡,你替我们拿回来吧。”
赵荔城道:“我答应了。”
他看着月亮,似看见一轮红日,“酒吃完,太阳升了,天亮了。老鲁被捆起来,笑着对我说:‘将军,我从来不怨命。可我现在有点怨了。我他娘也想做个地地道道的梁人。’我没有看他。临出去他说:‘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。’”
“我请你亲手砍下我的头,挂我于阵前。我睁着眼,看你守雁线。下辈子,鲁三春还给你打头阵。”
赵荔城仰头看月亮,突然笑了一下,“狗日的。”
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递给他。
等赵荔城喝空酒碗,梅道然语气有些悠远:“……鲁三春,真是齐人?”
碗底一层薄水光,沉一片金月亮。赵荔城盯着它,喃喃道:“他家在大梁,西夔是他的根。”
“他就是梁人。”
梅道然深吸口气,问:“众军哗变……究竟到了什么地步?”
赵荔城苦笑一声,没有回答,只是道:“他们要是藏了孬心,我拼着都砍了,也不会动鲁三春一个指头。可我的兵我清楚,他们是叫人撺掇了。”
“雁线拚死守下,但我乘胜前攻,又像前几次一样——齐军像预判了我的计画。我就是这么意识到,内鬼绝对就在身边。知道详细军情的,只有一个副将邓玄通一个主簿孙越英。第二天我搜邓玄通屋子,找着一只信鸽笼子,把人擒到堂前问,结果他娘的,老子就没见过这么会演的人!”
赵荔城回忆道:“我问他密信,他叫我自己看。他妈的,这狗日的装成老子笔迹,写了一封通敌信!他又大叫鲁三春是被我灭口,倒打一耙。老梅,你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?这种实打实的奸细,我不砍他,留着过年吗?!”
梅道然似想起什么,捏了捏他肩膀,道:“弟兄们知你为人,大都信你。只是有一些……的确颇有怨言。”
赵荔城摇头苦笑:“老梅,三人成虎!老赵是个只会打仗的,哪里管得住别人舌头?要搁以前,动摇军心,老子立马提刀砍了。可现在兵败,是我害的他们,我害的他们没了老娘死了老婆,家都埋进黄土里!他们恨我骂我,该!但说卖国通齐,你就是活剐了我,我也干不出这等事!”
梅道然说:“将军登基,齐军妄图与新君重修和约,暂时不会开战。时机稍纵即逝,我得快马回去。如何料理,得请将军和军师定夺。”
“孙越英,我得带走。”梅道然喝口酒,“庸峡之事,你今夜重新修书,事无钜细一应奏报。兼听则明,荔城,将军从不听一家之言。冤者昭雪,清者自清。”
赵荔城无言片刻,道:“这狗东西花言巧语,我怕将军叫他糊弄过去。”
梅道然失笑道:“全天下除了姓秦的,就没人能骗得过他萧镇西。要说言语功夫,李渡白可是开山的鼻祖。在他跟前,哪个敢班门弄斧?”又问:“荔城,将军眼明,军师心亮,你不信我,连他们都信不过?”
“我信你,”赵荔城抱起坛子,灌了一领子酒水,“妈的,你带去。老子还就不信,为他一条舌头,能受这等冤枉!”
梅道然对他举起酒碗,“孙越英身上没块好地方,腿也断了,向我陈情,希望回府整理文书,换身干净衣衫。毕竟要进京面圣。我代他找大将军请令。”
赵荔城站起身,冲帐外喊道:“来人!”
值守士兵随即赶来。赵荔城吩咐道:“开牢门,套车,送孙越英回去。”
他转脸看梅道然,目光沉沉,“老梅,兄弟可都依了你。”
梅道然点头,“谢大将军。”
他见梅道然欲起身,冷声道:“怎么,你还怕我杀了他,得亲自守着?”
梅道然叹口气:“荔城,你太疑神疑鬼了。”
赵荔城不说话。
“庸峡之耻,我西塞男儿必雪之。”梅道然握住他臂膀,“大将军,兄弟们在天上看着,等着你报仇雪恨。”
赵荔城眼皮一跳。
他听见另一道声音。那声音喊碎了他的心。
鲁三春被推去斩首时,高声叫道:“末将该死,不叫屈!大将军,一万兄弟的命!大将军!兄弟们等你报仇雪恨哪!”
众军前头,鲁二的嚎啕声里,那条汉子肉袒跪地,挺直脊梁高声唱道:
“太阳起嘞,庄稼黄嘞,国破嘞,家亡嘞!爹娘哭嘞,饭汤凉嘞,大红灯笼挂起来嘞!”
“提刀嘞,磨剑嘞,老少爷们站起来嘞!狼来嘞,狗叫嘞,打跑畜生守家园嘞!”[1]
刀挥起来。
“大将军!庸峡之耻!屠城之恨!你他妈记着,你他妈要报!”
你他妈要报啊。
帐外隐隐传歌声,有人吹叶子,调七拐八弯,比鬼哭都难听。梅道然眼潮了,赵荔城鼻酸了。月亮下,青马叫起来,满城战马对风嘶鸣。
西风里,鲁二哑着嗓子大声唱道:“太阳起嘞,庄稼黄嘞——”
国破嘞,家亡嘞。
***
第二天一大早,梅道然便要启程。赵荔城不留他,偕他去孙府外候孙越英上车。
梅道然说:“以后收收脾气,别叫陛下难做。”
赵荔城道:“不是说还没登基吗?”
梅道然转着笛子,道:“回去就登完了,早晚得改。”
赵荔城沉默一会,“我……记得了。”
梅道然拍拍他肩,刚想说什么,便听府内传来一阵哭号。他心中一紧,忙闯进府去,赵荔城紧随其后。
二人循哭声跑入一处堂中,一抬头,正看见孙越英吊在房梁上的脸。嘴唇发青,面色苍白,显然断气多时。
梅道然沉默片刻,走到堂中,将倒地凳子立在他脚下。
他双脚依旧悬空,距离凳面足有一尺!
不是自缢!
案上翻着砚台,脏了一叠纸。地上泼了墨,倒着个炭盆……
秋天就要烤火?
梅道然将炭盆一拨,果见几张纸页余烬。他深吸口气,看着滚落的笔墨,突然身形一动,背上快刀一出,孙越英尸身当即坠地。
女人嚎啕声里,他把孙越英衣衫摸了个里奇外外,终于从袖中捏出个纸团。
梅道然将纸展开,看见几乎狂舞的行草。
——赵杀我。
他从地上蹲了许久,扶膝立起,回头盯向赵荔城。
赵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窝发寒,强作镇定道:“老梅,你以为是兄弟杀人灭口?”
梅道然叹了口气。他极少这样叹气,这样叹气的是李寒。而他如今与李寒的某部分重合,用近乎悲悯、近乎无情的口吻说:“我知道你。但荔城,帅印你暂时不适合掌了。”他又道:“为了大局。”
赵荔城颤声问道:“蓝衣,你看咱是这等人?”
“我做不了主。你熟悉边防,还是在军中任职。”梅道然将纸叠好收进怀中,直视他道,“其余诸事,等候将军……等候陛下圣明决断。”
第17章 十三惊雷
史书记载,八月十九的夜晚,有九颗星星连成一线,宛如珠串,悬挂天空。所有人都坚信,这是新皇帝即将福泽天下的象征。
当天傍晚,大梁宫上方先绽开一道凝血般的虹光。戍守宫城的金吾卫啧啧称奇,耳朵一竖,又捏紧刀柄。他们听到本该阒寂的街道上载来辘辘之声,不一会,一辆油壁马车驶向前,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。
那是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,五指带薄茧,拇指上盘踞一只青石虎头。
那手的主人递出一只印信,道:“劳烦诸位将军通传,南秦大公秦灼拜见陛下。”
金吾卫检查过印信,忙奉还拱手,“陛下有令,大公觐见,无需请旨,立即放行。”
那只手在空中静止片刻,在宫城启扃的声音里收回。马车驶入宫中,左右为其避行。
秦灼打开帘子,正路过一座宫殿。形制恢弘,富丽堂皇。他仰头看了一会,问:“这是立政殿?”
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:“大公好眼力,正是立政殿,是历代皇后殿下的居处。眼瞧着陛下要登基,咱们赶紧把立政殿也打扫出来,顶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细细擦了三遍。”
秦灼笑了笑,没答话。秋童继续讲:“大公瞧,再往前就要到东宫。陛下今早从军营那边赶进宫准备明儿的典礼流程,路过东宫,还立马停了好一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