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
  邓玄通眼睛一眯,突然说:将军,你杀老鲁,说他开城资敌。但城门钥匙可是捏在你手里!赵贼,镇西将军待你如臂如膀,军师监军视你如兄如弟!你叛国叛主,就不亏心!
  听到此处,梅道然皱眉道:“他是指,是赵荔城通敌叛国?”
  同值看一眼鲁二神色,略点一点头,“大将军是立审立斩,叫我们都去观刑。邓副将此语一出,我们都惊在当场。他高呼道:‘兄弟们,我们这些年仗打得怎么样,大家夥心里有数。要不是主帅失误,哪会屡战屡败,失庸峡退雁线,把家乡拱手送给齐贼糟蹋!兄弟们,你们睁开眼!你们睁开眼!’大将军怒火冲天,只叫推下去。他受死前仍在大笑,说:‘老孙,你多多保重。咱们哥俩泉底下见!’大将军闻此怒不可遏,竟推开人,亲手砍了他的头。”
  梅道然问:“军中主簿孙越英,也死了?”
  鲁二这时道:“不曾。通敌之论一出,大将军多少顾着人言,把他下了狱严加审讯,活活打断了一条腿!但至今没有问出什么。”
  梅道然听到这立起身,掸了掸袍子,风尘反扑上眉头。
  他跃上马背,从腰间拔出一管朱红竹笛,将酒囊从鲁二手中挑回来,道:“牢房带路。”
  ***
  梅道然在牢门口被拦下。
  狱卒道:“想进牢房,要么是大将军亲来,要么有大将军手令。没有,就到将军跟前说道说道,什么人,来干什么?”
  梅道然打量他,“新来的?”
  狱卒一脸不吃这套,“你管我新来旧来,老实交待!”
  梅道然解下腰刀给他看,“这里梅道然,奉镇西萧将军之名,审查西塞军务。”
  “小子,你诓爷爷?梅统领远在京都,千里迢迢再跑回这穷山僻壤来?再说,统领手中可是天下第二的玉龙宝刀,一把破铜烂铁就敢招摇撞骗,真当爷爷是吓大的?”
  梅道然看看那把破铜烂铁,不由叹道:“要镶金戴玉,还能糊弄糊弄。”
  闻他此言,狱卒上来拧他臂膀,口中喝道:“果然是骗开牢门的贼子!”
  梅道然闻言一笑,刀往案上一拍,双手身后一背,上身一矮,两腿一剪一扫。这一串动作顷刻完成,两人两眼一花便倒在地上。
  他从墙上摘了串钥匙,将刀抛给其中一个,笑道:“东边梅子熟了,叫姓赵的提酒等我。”
  ***
  孙越英比梅道然想像中要再长些年纪。
  他当年离开西塞时,压根不记得哪个主簿姓甚名谁。牢房开一口小窗,阳光阴惨,打在孙越英肿胀青紫的手指上。他看着梅道然,费力笑了笑,两条长须一吹,似断了的风筝线。
  孙越英笑道:“是天使到了?”
  梅道然想,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能做主簿,那俩只能守门子。眼力。口中却道:“将军尚未登基,在下不敢称天使。主簿有话,但与我说。”
  孙越英立起来,左腿微跛,哑声问:“战况……而今战况如何?”
  “萧将军临近登基,齐使来贺,暂时息战。齐占庸峡,我军驻扎雁线,随时可以再打一场。”
  闻他此言,孙越英呆愣片刻,木然问道:“我如说我军之败,败在内鬼。天使信吗?”
  梅道然盯着他眼睛,道:“不论我信与否,主簿所言,我俱会一字不漏转告将军。”
  孙越英手戴枷锁,双目凝视他半晌,似雨注泥淖,顷刻便泪水浑浊,扑倒在地道:“赵贼卖国已久,恬为梁人!残害将士,罪大恶极!望陛下早锄奸凶,收我边关,以慰我一万将士在天之灵!”
  梅道然蹲在他面前,伸手要扶,但没有做声。
  身后投下光来,是狱门再次打开。同时一片人形阴影落在他背上。
  梅道然回头,见赵荔城一手持刀,一手提酒,神色没有异样,用久别重逢的口吻道:“你他妈面子大,我亲自来请你。”
  第16章 十二三春
  塞上月如银露,梅道然抬手一比,如同拈一粒弹珠。
  赵荔城帐中还是老样子,俩胡床全作太师椅,破毡皮一铺就是张床。只有一人高的羊皮舆图做的精细,西至齐境,东进大梁腹地,映射着圈点摆放沙盘。
  他二人开着帐帘,背着沙盘坐下,积蜡又厚又脏的烛台搁在脚边。酒刚起出来,梅道然敲着封口黄泥,赵荔城就掏出匕首,慢慢割烤羊的肉。
  梅道然倒了碗酒给他,问:“嫂子呢?”
  赵荔城道:“这一仗打得惨,我送她回娘家了。”
  梅道然自己满酒,望着酒碗道:“老赵,咱们这些年的兄弟,别叫我揭你的画皮。”
  赵荔城切着羊后腿,一使劲,整条腿旋下来。
  皮肉酥烂,香气腾腾。梅道然先自己喝口酒,道:“领子这么干净,胡子也刚修不久。你他妈转了娘们性子,还是从外头养了小嫂子,开始对镜捯饬尊容了?还娘家,你岳家早叫齐人占了,狗咬的都是梁人骨头。”
  赵荔城匕首一扔,一拳锤他后心上,阵仗大,也没使劲,“你小子一来,嘴里就不放干净屁!”
  梅道然又问一遍:“嫂子呢?”
  赵荔城将匕首捡起来,把羊腿一劈为二,递了一半给他,“还没找着。庸峡丢了之后,家里叫人砸了。前一段隐约有了消息,我怕她哪天突然来了……我样子要是太狼狈,她要担心。”
  梅道然叹口气,问:“嫂子来了,要怎么安置?”
  赵荔城放下匕首,“随军。”
  梅道然对他一端酒碗,“大将军,佩服。违抗军纪,私藏女人。”
  赵荔城哈哈一笑:“老子刺史太守都砍过,军纪,怕个屁!”
  梅道然问:“李渡白的军纪,你也敢犯?”
  赵荔城终于把酒碗端起来。蜡烛使过半截,灯芯短,昏得快。梅道然看着他鬓角,突然想,他今年才三十五,还是三十七?上次见还意气风发,怎么转眼就白了头?
  赵荔城一条汉子,酒碗却捧不太住,沉默半天才说:“……我对不住将军,对不住军师。”
  “荔城,咱们兄弟一场,没有不信你的。但你这儿,总得给个说法。”梅道然终于问,“庸峡之败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  赵荔城捏着酒碗,“老子也不知道!真他妈活见鬼!”
  梅道然问:“我听说事发之时,你在摆宴。”
  赵荔城点头,“当天打退齐军,又闻将军临近登基。我夜里煮酒宰牛,叫兄弟们一块高兴。”
  “相隔千里,将军登基之事,你是如何得知?”
  “军师来信。”赵荔城皱眉问,“难不成……信有假?将军没能登基?”
  梅道然没答,只问:“信呢?”
  赵荔城有些人气闷,“他娘的兵荒马乱,哪个收着这个!”
  梅道然没揪着不放,问道:“是不是场面摆得太大,你掉以轻心了?”
  “咱带了七年的兵,哪能不知道这?”赵荔城咬牙切齿,“我还加倍留意,守城将士专门多加了五十。酒也是薄酒,能醉什么人?一共煮那一点,只够每人分两碗喝。就是防狗日的偷袭,但凡敢来,老子就叫他有去无回!可谁他妈知道出了这种事!”
  “当夜杀的是措手不及。兄弟们正互相敬酒,忽然有那么一拨疯了似的拔刀就捅。然后……城门就破了。我们连信号都没收到,城门就破了。庸峡你也知道,想要迅速攻破,除了火药别无他法!”
  赵荔城牙咬得硌楞响,“有鬼的还在后头!老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?佯败埋伏,叫人识破;迂回敌后,也被长蛇阵摆了一道。我无颜对将军,想自刎谢罪,是鲁三春拉住我,死也不能扔下弟兄们死。庸峡丢得不明不白,又连战连败,于是我怀疑,军中出了内鬼。”
  梅道然还是道:“鲁三春我记得,是条汉子。说他通敌开门,我不很信。”
  “老子从没说过他是叛徒!”赵荔城把碗掼在地上,啪地碎成散尸,“但当夜除了他再没人进城。城上守卫死得毫无抵抗,明显是自己人动手。众军都在席间,只有他刚进来。”
  “就因为如此揣测?”
  “就因为这个就好了!”赵荔城双手发抖,“第二日退守时斥候来报,城中百姓尽遭屠戮,为首的还声称:‘如此卖命,哪有投靠齐人痛快!鲁统领有令,平一户人家,分两个女人!’满城百姓无人幸免,他兄弟鲁二回去收拾家用,竟活了下来。鲁三春就是有一万张嘴,他也说不清!”
  梅道然一时无言,见赵荔城面露痛苦,“老梅,你不知道什么叫哗变。老子不宰他,谁他娘都不干!齐军就要打到眼前了,他娘的军心不聚,连雁线都不要了吗?!”
  梅道然说:“所以你枉杀了。”
  赵荔城不说话,直着眼睛,看向远天一滴明月。月光像从他眼中流出来。
  过了一会,他吐出口气:“……是。”
  “老鲁当夜找我,说将军,请我吃顿酒吧。没有好酒,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来,陪他一块喝了。你知道我问了什么?我问他:‘为什么只有鲁二活着?’他看了我好一会,才答道:‘将军,他命贱,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错?因为别人死了,我兄弟就该死?’我知道,我这么问,叫他伤心了。但我还是得说,我说‘老鲁,咱们弟兄这些年,你给我交个底。是你,我今晚一刀捅死,不叫你喂野狗去。’老鲁看了我好一会,说:‘将军,你要我怎么说?我说不是你会信?’我说:‘我会。’鲁三春大笑起来。他笑着喝了碗酒,说:‘将军,那你就当是我吧。就是我。’我知道不是他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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