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李寒心想这可是你提的,“大公和将军同床共枕两年之久,他安不安生,大公还不知道?”
秦灼丢开那角橙子皮,冷笑:“你果真不是来当说客?”
“当说客,总得先知道内情。在下是来给当说客做准备的。”李寒说,“大公,将军尚未登基,一切未成定局。你俩就算要分,总得让我有个底,真出事,也能有个应急措施。”
秦灼又取一角橙子剥,“我听不得人念。渡白,你才智过人,但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?”
李寒摸了摸嘴唇,说:“将军大公之事,坊间的确有些传闻——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历朝历代,但凡能同食同寝的君臣知己,都少不得这一通编排。真叫朝中人听,反倒笑话一场,无人会信——江山前头无真心。”
秦灼未语。
李寒继续道:“上位者的风流韵事都是民间乐道的。我入京路上,也看了不少话本传奇,真要论,倒是我和将军的更多一些。诸如《西塞记》《松山记》《智将军三戏李渡白》《俏李郎情挑萧镇西》,大都用语俗。艳,情节粗陋,更有甚者,直接嫁接《长生》《牡丹》《西厢》诸本,当乐听尚可,如果有谁认真计较,多半是得了失心疯。”
秦灼还真有了点兴趣,问:“都讲的什么?”
李寒道:“约莫是在下与将军朝中军中事,推演到房中幕中,各自演义罢了。《三戏》情节最佳,但对白露骨,未免失了韵致。《西塞》倒是颇为雅丽,像是文人所作,但故事太木,食之无味,是以我都没有听到最后。只听完了《情挑》一本,除了人物有些失真,承转顺畅、裁剪细密,且没将我演得那样女态,依我看,可作诸本魁首。”
听他点评完毕,秦灼笑道:“倒可以淘来看看。”
李寒道:“在下之前也接触过传奇之作,大公想看,在下可以写一本来。以在下今日名声,广播天下不成问题,到时候绝对会夺尽大公风头。这个问题,可以解决。”
秦灼带着笑,又拿一角橙子,说:“你解决不了。”
李寒道:“但有困难,必有对策。在下相信人定胜天。”
“你能给他生孩子吗?”
一瞬间,李寒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什么?”
秦灼仍笑着,笑如冰冻:“他做的孽,是半个字没跟你提啊。”
李寒看看秦灼的脸,又把视线移到秦灼腹部,问: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?”
秦灼将橙子完整的果肉剥出来,问:“渡白,你还要做这个说客吗?”
李寒难得愣了。
他摸索嘴唇,眉头紧皱,陷入沉思。一旁,秦灼气定神闲,慢悠悠嚼橙子。
不多时,李寒站起身,整理衣袍,向秦灼郑重一揖,道:“这件私事,臣有数了。但龙武卫大印,还请大公收下。这是国事。”
秦灼撂开橙子,略作停顿,手指还是落在那方青铜大印之上。
“还请渡白转告,在下必定不负所托。”
***
李寒回到军营,在校场找到萧恒。他抖抖那张空包袱皮,抬步走远,萧恒交待几句,也跟上去,问:“收下了?”
“收下了。”李寒道,“将军不打算问问旁的事?”
“瞧着还好吗?”
“有些憔悴,毕竟闹出了一条人命。”
萧恒默然。
李寒严肃道:“将军,你可没有告诉我这件事。”
“这对他不好。”萧恒哑声说,“渡白不是外人,但……这件事,知道的越少越好。”
李寒叹口气:“将军瞒得了一时,但瓜熟蒂落,总要对外解释。”
萧恒察觉他话外之音:“渡白觉得……要留下?”
李寒点头,“不止如此,以寒愚见,最好立作太子。”
萧恒不再说话。
李寒继续道:“旁观者清。如果要舍此子,大公南还后,五年之内,将军能否再有子息?”
他看了眼萧恒神色,迅速道:“别迁怒啊。我绝没有说将军不行的意思。情之一字,的确当断则断,但看二位架势,不藕断丝连上三年五载,不太可能。我觉得将军也没法心里有着人,照样能娶妻生子。”
萧恒苦笑一声。
“如今天下方定,新君有嗣最能安定人心。”李寒话锋一转,“但我不并赞同当即立后。”
这倒出乎萧恒意料。
李寒解释:“今时今日,皇后必当出身世家。而世家思想顽固,很难变通。一旦立后,将军与外戚利益盘错,如果要行变法,他们非但不是助力还是掣肘。倘若新后诞下太子,变法推行,将军与外戚的矛盾愈演愈烈,焉知诸公不能再来一次,废将军而立太子。就算不至于此,到时候夫妻情裂,父子反目,尊者不安,天下必乱。”
他说:“而大公不同。”
“大公是一地之主,利益在南不在北。将军荣辱与秦地关系并不大,但这孩子养下来,便是一荣俱荣、一损俱损。我说句见外话,就算不为将军,为这孩子,大公也会替大梁箝制其余诸侯。诸侯安定,将军就能肃清内政,整治门阀。哪怕事败再生动乱,大公为了孩子,也不会让将军孤立无援。”
李寒看他神色,继续描补道:“自然,这话很不好听。但天家无私事,大概齐就是这意思。”
李渡白就是李渡白。
别人会想方设法,把他二人私情断绝对利益的影响降到最低。李寒不一样,他就会另辟蹊径。
利益不一致?行,那就找办法把利益捆起来。
什么办法?生个孩子。
萧恒叹口气,问道:“渡白,你为什么觉得,少卿会留下这个孩子?”
李寒没想到他这么问,认真思索了一会后道:“感觉?”
萧恒问:“易地而处,你一个儿郎,你愿意生?”
李寒没有立刻答话。他想了半天后说:“有点障碍。”
萧恒道:“就算生下来,也该是秦太子。他拼上脸面和性命养出来的孩子,怎么都该跟他姓。再退一步说,就算归在我这里,如诞一女,我们依旧无子。”
“将军既有志取消九等,有一步就是男女同权。册立皇太女一事,完全可以作变法号角。”李寒眼睛一亮,拊掌道:“是女孩正好啊。”
萧恒哑口无言。他倒有新思路了。
“这对我来说,的确有百利而无一害。”萧恒叹口气,“但渡白,这对他好吗?”
李寒却说了另一件事:“在下说实话,大公是个很难让感情影响决断的人。他对将军绝对有情,但下了狠心,也能分开。”
“没有这个孩子,你们两个想再相好,难。”
萧恒久久无言。
如今天光已放,朱轮泛在天边,云层晕着浅金明红,如层层胭脂波。远处是人家屋檐、宫殿轮廓,再远是山形,山后望不到的地方,总有一处是他们的故乡。
故乡是淩驾情爱和权力之上的诱惑。他们为此一拍两散,也曾一拍即合。
萧恒知道,秦灼早在梦中听见大明山的呼唤。那里埋着他的祖祖辈辈,也将孕育他的子子孙孙。他的父母供奉于斯,臣民安居于此。等他在那儿长眠的时候,他会在光明神的祝福中得到永生。
那是萧恒无法抗衡的情敌,谁都阻挡不了秦灼奔向她的怀抱。
萧恒说:“他好,就成。”
第13章 九 动摇
二十年后,白龙山的娘娘庙里,坐了一个年轻人。他骨相像萧恒,皮囊像秦灼。他坐于蒲团,用口舌的利器,向和尚弘斋剖解自己家族史的肌肉组织。
他说:很少有人知道,我有一个妹妹。也很少有人知道,她和秦灼的关系,构成了我们家庭的雏形。他们这种神圣关系的创建远早于血缘关系的产生。在我出生十一年前,也就是他遇到我父亲四年之前,秦灼身为禁。脔,苟延残喘。每个夜晚,破裂绫罗,撕碎绸缎。秦灼男人的身体被刻下那个时代专属于妓女的錾记,这也成为他穷尽一生都没有彻底洗刷干净的耻辱。在第一次被人掀到身下时,他听到梦幻之中,我妹妹哀哀的哭泣。他睁开眼睛,在禽兽倒竖的毛发和青森的獠牙后,看到窗中的月亮。月亮面无血色,如同少女额颊。月亮洒下光辉,如同少女柔荑。月亮的手抚过秦灼遍体伤痕,如同药泉,凉凉清清。在那刀剑般的器具将他捅杀之时,秦灼看到月亮从窗中扑落,坠到他身上。那月亮般的少女将他紧紧搂抱。我妹妹梦幻的手臂,成为他凄风苦雨岁月最坚实的依靠。
直到四年之后,他和我父亲相遇,我妹妹才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形象。在他梦中,我从月亮中降落的妹妹貌若天仙,形胜神女。她在半梦半醒间伏在秦灼膝头,秦灼感到一股神圣的血脉涌动。那个夜晚,他用月亮作为我妹妹的名字。哪怕他和我父亲相好之后,也没有怀疑过一刻,他会有一个女儿。这也成为他坚信自己和我父亲注定分手的铁证。
但在秦灼第一次怀孕初期,男身孕子的冲击和耻辱压倒一切,他像忘记能和我父亲有一个孩子的冀望一样,把我妹妹抛之脑后,全心拔除肚里的祸根。在他最意志坚定的夜晚,我妹妹再度出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