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
  “齐师袭帐,用的什么方式?主帅是谁,所率军队是什么番号,又有多少人?西夔营足有三万,惨败至此,就算是天时地利,齐军至少要有一万人。一万人的规模,探哨和斥候没有半分察觉吗?”萧恒递给他,“这些统统没有交待。”
  李寒接过军报,心里一哆嗦。
  没有败因。
  是主帅轻敌,还是对方兵强,最该写清楚的,偏偏一笔带过。
  萧恒抽出环首刀,指在朱红标出的城池上,“从庸峡到雁线,日退二百里。按荔城脾气,却阵至此,不如杀他。渡白,你不觉得很奇怪吗?”
  李寒摸着嘴唇思索一会,皱眉道:“日退二百,不是西夔的作风……赵荔城好打速战,就算遭遇突袭失掉庸峡,也不至于第二天就退到雁线。”
  “如果,不是突袭呢?”
  李寒和他目光相对,“将军之意,是有内奸作祟?”
  萧恒沉声道:“我得去一趟西塞,现在。”
  这才是萧恒离京的真正原因。
  萧恒快马先走,三大营驻京队伍整装后行。在路过白龙山时,萧恒遭遇了影子的伏击。
  他发现夏雁浦、折返和李寒商议计画时,李寒当即道:“西塞兵败,必须有人前往。但京中生此大变,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长安城。现在,必须派一个足够有能力和威望的人,做将军的眼睛,去一探究竟。”
  一刻后,梅道然奉命,星夜赶往西塞。
  萧恒粘上他的面具,以梅道然的身份,带回自己的死讯。
  李寒凝视舆图,透过羊皮绘制的城池关塞,他看到一片连天的战火,和战火里哭喊奔跑的妇孺老弱。
  不管是什么人,要搞什么动作,他都不会放过。
  现在,李寒坐在地上,看着萧恒一张脸。他眉骨高,眼窝深,影子投在眼下,像一圈乌青。
  李寒把写好的祭文拢到一处,说:“将军,之前咱们说定,梅蓝衣如果有新的军报送达,在下会第一时间呈到大公府上。所以——将军夤夜而来,到底所为何事?”
  萧恒不说话。
  李寒无奈:“好吧,公事,还是私事?”
  萧恒依旧未语。
  李寒点头,“看来是私事。大公又怎么了?”
  “我搬回来住。”
  “不至于吧。”李寒有些纳闷,嘴上仍不着调,“难道大公所言非虚,将军雄风有损?我听说京中有家药馆,颇擅此道,哪天我陪将军去瞧瞧。”
  “我俩分了。”萧恒终于说,“……是我害了他。”
  李寒哦一声:“那的确是,但将军,大公何尝不会害了你?就说温吉政君那篮子带毒的荔枝,你连我瞒着都不敢说一个字。你万一真有个好歹,在下也想得出来:要么闭眼之前写封遗书,书上表明,哎,今日一死,命该如此;实我自愿,与人无干。要么给自己补上一刀,离奇自杀,做个悬案,丢我头上,等我每晚做梦骂你。若非力不能及,你估计还想把自己毁尸灭迹。一个死者帮凶手藏刀,在下活二十年,头一次见。情之一字,对你俩来说,既是良药,也是毒药。”
  萧恒从地上蹲着,两条手臂耷拉膝盖上,苦笑道:“我说不过他,也说不过你。”
  李寒笑道:“将军,你们二人一直以来,不就是互相亏欠、互相援手、互相抢救,再互相伤害?你害了他,他也害你,如此般配,堪称一段金玉良缘。而且这段关系的利害,恐怕没有比将军更清楚的人。在下好奇的是,将军这次是怎么害的他,叫你居然能痛下决心,答应和他一刀两断?”
  他没能从萧恒这里要来回答。
  这个话题成为萧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软肋。李寒发觉,秦灼和他了断的原因甚至比了断这件事本身更深刻地刺痛他。就在今夜,此刻,萧恒蜷坐身边,像个犯下大错后手足无措的孩子。他看到萧恒捂住脸,永远挺直的脊背弯曲下来。以李寒卓越的智慧,或许在这一刻就看穿,那个前途未卜的原因,一定会成为萧恒更新的死xue。有一就有二,为了它的生命、健康和快乐,还会有无数的折腰等着萧恒,直到老,直到死。
  他叹气,哥俩好地拍拍萧恒后背。萧恒的肩胛骨比想像中还要硌手一些。后背也比看起来要单薄许多。
  天子无私事,即是公事,那就算自己分内事。
  李寒向来是乐于挑战权威的人。
  第二天,他挎着包袱,大摇大摆登了秦灼府门。
  第12章 八说客
  大公府上下的古怪,李寒在一踏进屋中就有所察觉。
  早饭在桌,早已冷透。有一道秦灼最爱的鱼糕,愣是一块没动。反倒桌上剥了一堆橙子皮,还有几碟蜜煎,李寒只认出了磴沙团子和樱桃煎,是萧恒常买的几种。
  阿双打帘进来,见他立着吓了一跳,“李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,不在军中忙吗?”
  李寒拱手,“来负荆请罪。”
  他看到阿双手捧一碗汤药,绿光闪动,如同鱼鳞。他像垂涎这条绿鱼的一条大鱼,跟随着游曳而入。他在垂帘底,看见批摺子的秦灼。
  诸侯不能用朱批,历代秦公便用金河里的一种矿石研墨,色泽如金。阳光照射下,纸面一片金波粼粼。秦灼听见响动,抬头瞧一眼,笑道:“渡白稍候,阿双,先请李郎吃茶。”
  然后从阿双手中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。
  那股药味涌动,溢出秦灼唇齿,钻进李寒鼻腔。是血液般的腥甜气味。那饱含生机的绿色汁液,更像一种以命换命的魔药。
  李寒知道,秦灼有些旧疾。但瞧他盘膝坐着,不像腿疾;早晨又吃了不少橙子,也不像胃疾。
  李寒做出判断:秦灼添了新病症。而这病,估计和他要分手相关。
  约莫一盏茶,秦灼停笔,从案边端了一盘橙子,到李寒对面坐下。他一低手,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。银锋一动,破入橙子肌肤,立时金血充溢,空气之中,橙子的肉香清新。
  秦灼边分橙子,边道:“萧将军眼看着要登临大宝,渡白怎么都得是个丞相之尊。什么要紧事,能叫你专程跑这一趟?”
  李寒道:“叫大公屈受牢狱之灾,很不过意,特来请罪。”
  秦灼笑道:“各为其主罢了。你是萧重光的军师,一心一意替他打算,何罪之有?”
  李寒心中明白几分。
  在生气,但看上去并不是生这件事的气。
  看来将军惹的事,还真不算小。
  李寒道:“礼数还是要讲的。廉颇负荆的目的不是请罪,而是请谅。”
  秦灼把橙子切完,拿帕子擦了擦匕首,道:“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。生你的气,还给你切果子吃?橘生城北为枳,长安的橙子比不得南边,但这一茬勉勉强强能吃得,尝尝。”
  李寒吃橙子,秦灼道:“你大清早来,不只为这一件事吧。”
  李寒说:“在下的确是有一物要托付。”
  他解开包袱,露出里面的一只匣盒。
  秦灼打开匣子,见是一方青铜大印,掀开一瞧,道:“龙武卫大将军印。”
  他含笑:“渡白这是何意?”
  李寒道:“京中兵属,禁军十二卫为最重,而十二卫中,龙武卫最为近身,关乎天子安危。将军登基前,为防京中再生动乱,请大公收下此印,暂领龙武卫大将军一职。”
  这是要把军权交到秦灼手里。
  秦灼拨了拨军印上的穗子,道:“这事,你做得了主?”
  李寒笑道:“奉将军之令。”
  “求人办事,自己不来,叫你跑腿。”秦灼道,“渡白大才,是给他当智囊,不是当奴才。萧将军这样不惜才,你不若跟我干。”
  李寒就知道,他俩这失火的城门绝对跑不了自己这条池鱼。他叹道:“将军本该亲自来,结果昨夜吃得大醉,一把鼻涕一把泪。在下怕他触景伤情,所以自告奋勇。”
  秦灼冷哼:“景,哪来的景?”
  “物是人非,良辰美景。”
  “我说呢,给他当说客来了。”
  “不敢不敢,大公知道我,最公私分明。”
  和萧恒的烂摊子,秦灼还不至于栽到李寒头上,只将那印推回去,道:“他麾下三大营人才济济,用得着我?不说别的,潮州营中许仲纪是主帅,他行军谨慎,堪当此任。”
  李寒道:“西塞战事不断,西夔营左支右绌,仲纪已经率军驰援了,暂且脱不开身。他没工夫,更别说赵荔城,正打着仗,胳膊腿齐不齐全都不知道。”
  秦灼继续点将:“那就松山营,狄皓关总没事情。”
  “戍守边防,重中之重。”李寒道,“这三位将领都是臂膀,但京畿重地,要的是腹心。”
  “论他萧重光的腹心,谁能比得过渡白你?”
  李寒谦虚道:“腹和心还是有一定区别的,在下顶多是块肚皮。”
  秦灼不接茬,拿一角橙子吃,慢悠悠道:“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,但我到底不是中原人氏,非其族类,又是诸侯,有拥兵之嫌。我是为你们将军好,我拿着这东西,只怕他枕畔睡虎,从今往后睡不了一个安生觉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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