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  “你还挺瞧得起他。”
  “一码归一码。”秦温吉道,“我不像一些人,公私不分。”
  秦灼不理她的夹枪带棒,“论实力,没人比得上萧重光,名分却未必。”
  秦温吉皱眉,“肃帝没有活着的儿子,更遑论怀帝,他们大梁皇室的社稷早就断了根,拿什么论名分?”
  “肃帝一脉的根断了,之前的灵帝却不好讲。”秦灼说,“伏杀萧重光的是一批影子,而影子又是谁的人?”
  秦温吉沉吟,“你是指……公子檀兄弟?”
  秦灼长出口气:“希望我猜错了。”
  “先不说公子檀活没活着,萧重光不是打过他幼弟建安侯的名号吗?他真不是?”
  秦灼揉了揉额角,正要讲话,陈子元已经快步赶到屋里,神情肃穆。
  他冲秦灼拱手一抱,道:“大王,李寒被人举发,私自藏匿叛臣尸首,已经叫世族软禁了。”
  秦灼眉头一跳,“叛臣,什么叛臣?”
  “是……他老师的棺椁。”
  “青不悔?”秦灼微吸冷气。
  陈子元点头,“是。”
  李寒师承青不悔,这和他弹劾过青不悔一样,人尽皆知。
  青不悔为肃帝右相,亦为治学大家,门下人才济济,除广招寒士之外,更是另辟蹊径,在庶民之中选才,李寒正是其中之一。后因政见之异,李寒弹劾他弹劾得毫不留情,也因此遭同学排挤、除名青门。
  再往后,怀帝登基,青不悔变法失败,被排挤出中枢。加上声望太盛,不容于世家,在今年夏初,被世族论以国贼,枭首城头。
  这件事出了没多久,萧恒便被迎入京中。
  “青公死后,尸首却不知去向。世族曾经在民间搜罗,但凡为其收尸者一律以反贼论处,但一直没有消息。”陈子元说,“当时不是没人怀疑李寒,但萧重光如日中天,李寒是他的左膀右臂,谁敢轻易动他?如今萧重光一死……”
  秦灼幽幽道:“墙倒众人推啊。”
  陈子元走上前,拾了秦温吉的残茶吃。秦温吉摸了摸下巴,“青不悔这事过了有几天,不偏不倚在如今发作……一日之内,先是你下狱,又是困住李寒,萧重光的亲信一一旁落,很难说不是冲皇位来的。”
  秦灼面色凝重,“子元,是谁举发的李寒?”
  “这他妈才是最意想不到的。”陈子元沉声道,“大王,除了你们两个,萧重光的心腹还有谁?”
  一张面孔从秦灼眼前闪过,本该眼含风流,却冷如寒冰。
  他像震惊,又像瞭然,缓缓吐出三个字。
  “梅道然。”
  ***
  梅道然点亮烛台,也点亮了他一张脸。
  然后,他靠桌坐下,抽出腰刀,拿一块干布,浸透茶油,从上至下,擦拭刀身。
  梅道然刀擦到第二遍,屋外响起脚步声。夏雁浦走进来,带动风声一冲,桌上烛火一动。
  夏雁浦道:“还要多谢统领仗义执言,才能叫不法受惩。”
  梅道然仍在擦那把刀,极其认真,问:“你们要把他怎么样?”
  “替叛贼收尸,本为逆党。”夏雁浦一顿,“但李寒劳苦功高,又有统领为他求情,我与诸公商议,还是暂且将其禁足,等新君继位后再行处置。”
  “那青不悔的尸首呢?是曝尸荒野,还是再次示众辱尸?”
  “青不悔再有罪过,到底是生前之事。”夏雁浦说,“还是叫他下葬为好。”
  “这是夏公一人之意,还是诸公之意。”
  夏雁浦沉默片刻,说道:“我会力争。”
  梅道然说:“京中世族以八姓为首,杨、夏、郑、许,汤、王、邓、崔;这八姓之中,又以温国公杨韬为首,世代将相,位极人臣。非我轻断,相公夏氏一脉式微已久,并无爵禄,膝下郎君虽有才德,却也年少。相公以一争七,并不容易。”
  夏雁浦道:“我愿尽力一试。”
  梅道然未作表示,再取布蘸油,双手一拧,“我还有一事请教。”
  “统领请讲。”
  “李寒若被禁足,那萧将军之死,由谁查办?”
  夏雁浦叹道:“只能暂作悬案。是时新天子登临大宝,一定会给将军一个公道。”
  梅道然手中动作未停,“听相公的意思,新君人选定了。”
  夏雁浦颔首,“是。”
  “不知何时拜迎?”
  “我与诸公商榷,十日之后,为萧将军出殡。”夏雁浦道,“新君愿意为将军扶灵。”
  梅道然点点头,“如此胸襟,到底新君。”
  夏雁浦看他动作,如同他往日行刀,干净利落。他踌躇片刻,到底问道:“梅统领,我还是不太明白。你和李渡白共同襄助镇西将军,从前也并未听说有什么龃龉。今日反戈,到底是何原因?”
  “我已经告知过了。”
  “就为秦公?”
  “就为秦公。”
  夏雁浦有些难以启齿,“但我听说……秦公与萧将军情非泛泛。你这是……”
  “是以,我才要助相公一臂之力。”梅道然抬头,一双眼静如冻冰,“军师能许我富贵荣华,未必叫我入室登堂。我等相公投桃报李。”
  他手中干布一擦,刀光一闪,如同素练,直直刺上房梁。
  接着,梅道然面无表情,将那把环首刀插回鞘中。
  “夏相公,我说得很清楚,直到新君登基那天,保好秦灼的人。我要他毫发无损。”
  ***
  五月三十,阴天好日。帝位迎新,萧恒出殡。
  萧恒的后事,他自己生前作过指示。哪天死了,也不要草席,埋在地里,给庄稼树木做肥。更不要哭丧,各去做事。这跟死者为大的殡葬观念太过相悖,被置之不理。
  这件事到底怎么干,不得不请教秦灼的意见。
  夏雁浦前来询问时,秦灼刚放下药碗,他听夏雁浦说完,才扭过身子。一件大红薄罗外衫松松系着,从胛骨开出花来。嘴唇沾染药汁,红得发乌,如沁人血。这一刻,夏雁浦直觉他是一条盘踞凳上的大蟒蛇,鳞片鲜红,闪烁动人。
  秦灼笑起,嘶嘶吐信,说:“他的后事,和我有什么干系?夏相公,你把我当成什么人?”
  像印证他所言非虚,萧恒出殡当日,秦灼缺席。
  秦灼不管,李寒禁足,一切只能由朝中安排。因天气炎热,萧恒尸骨未得,一应礼节从简。追諡尚未商定,但论其功劳,仍同皇帝,出承天门,至太庙安葬。
  萧恒生前没有礼服,那件海龙皮大氅便代替肉身,安置棺中。棺为楠木,椁为檀木,红紫交映,华光四射。棺材之后,摆放萧恒神主,百支香烛高烧,散发阵阵馨香。等棺材上方落下绣黼时,夏雁浦出列。
  他扬声宣布:“自从公子檀失踪,臣等忧心如惔,不敢不尽力寻访。历时十数载,终于重寻建安侯殿下踪迹。镇西将军功高盖世,当为明君,然将军薨后,国祚无继。臣等故奉殿下入京,复登大宝,以慰将军在天之灵!请殿下入拜——”
  所有人看到,下一位皇位继承人从旁间走出来。
  他头戴乌巾,身穿素服,面容清秀,亦是少年。
  建安侯从萧恒灵前跪下,三拜过后,上香三炷。
  随他起身,金吾卫充当夫子,跨步进入。三十六只云靴分跨,十六个肩膀微低,将萧恒棺椁的漆红大杠扛在其上。
  夏雁浦叫道:“起灵——”
  棺椁微微晃动,被十六个金吾卫抬在肩上。
  建安侯走在最前。随着他走下台阶的脚步,与丧人员下拜磕头。
  萧恒棺椁停放车舆之上。
  车舆缓缓驶动。
  建安侯步行扶灵。
  梅道然护卫建安侯身后,面色平静。
  车驾从灵堂外出发,向北前往太庙。车轮每滚过一遭,街道两旁,都响起震天动地的痛哭之声。这声音比灵堂中华丽虚假的祭奠要震撼万分。千万人齐声叩头,长安如生地动。千万人齐声哀哭,苍天摇摇欲坠。千万人痛哭将军将军,无一人高呼殿下千岁。
  夏雁浦跟在车舆之后,缓慢行进。
  送葬队伍离承天门越来越近。
  突然之间,哭声止息。
  不只是哭声,还有队伍行进的脚步声,整齐有序的马蹄声,车舆往前的辘辘声。天地间一切声音被按下静止。
  不多时,人们张大的嘴巴里,重新弹射出声音。不再是哭声,而是议论声、奇怪声。
  所有人低语着,向前方翘首张望。
  夏雁浦快步赶向前方时,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响。
  也是脚步声,马蹄声,车轮声。
  但只有一人,一马,一车而已。
  在承天门前,直抵太庙的那条路上,一辆木车载一只矮棺,和太阳一起,从地平线尽头爬行上来。
  那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,手捧青不悔的灵位,在萧恒盛大的出殡仪仗前住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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