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  狱卒不敢耽搁,忙找了铜盆给他。
  秦灼一天没吃什么东西,吐不出什么,热辣辣的胆汁溢出喉管,像吐出一口透明的血液。隐隐约约,秦灼听见牢房外乱哄哄一团。奔走声。靴底摩擦地砖。钥匙对准锁眼。牢门打开铁链扯动。晃郎晃郎。低声焦急地。怎么不叫郎中?记忆里萧恒青绿着脸说,别叫郎中。秦灼哇地一声,像要呕一口血,但什么也没呕出。
  一只手拍打他后背,不轻不重,很快就缓过来。秦灼从盆上抬起脸,那只手便递过一块干净手巾,等秦灼擦好脸,那手接过,又递一碗清水给他漱口。
  秦灼捏住那只递水的手腕,看了半天,鲜红着眼圈,抬起头。
  梅道然蹲在他面前,一动不动。
  秦灼目光愤恨,脸部颤抖,鼻中气息一高一低,猛地将水碗挥翻在地。紧接着,抬手甩了梅道然一个耳光。
  梅道然半张脸水波般颤动一下,没有动,秦灼又是一巴掌,拧着他衣襟把人从地上揪起来。
  狱卒听见动静,在外叫道:“梅统领?”
  梅道然喊:“没事。”
  秦灼大口喘着气,刚张嘴,腹底像肉里一根弦被拽紧,疼得他浑身一抖,忙摸索桌子撑住身体。梅道然忙伸手扶他,还没开口,就被一阵哄闹声打断。
  无数双脚迅速跑动,无数双手拔刀出鞘,一股脑向外涌动的黑影抽打在墙上,灯火如蛇舞动。梅道然卓越的耳力越过喧闹,听到甲胄摩擦和发号施令的声音。他将秦灼拦在身后,迈向门前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
  狱卒匆忙跑过来,气喘吁吁:“南秦政君带兵来了,喊话说……如果不放出秦公打开金光门,她就要列阵攻城了!”
  ***
  黑夜之中,金光门亮如白昼。
  火把团团,被数千手臂举过头顶。那些臂膀肌肉鼓动,覆满铁甲,绽放雪亮光芒。手臂之下,数千黑马磨蹄踏步,如同地动。鼻中喷出大团热汽,连成湿云。
  骑队之前,并立两人两马。
  陈子元披挂甲胄,手按一口貔貅纽宝刀。他身旁一匹枣红骏马,马上,一个火红衣裙的女人。
  她手持马鞭,脸戴半副青铜面具。从同样的明亮眼仁和红润嘴唇可以确凿,这一定是秦灼的同胞。而她身边,居然立着一头高大白虎,金睛如电,毛发上竖,喉中发出闷雷般的呼噜声。
  秦温吉盯着紧闭的金光门,向上一挥手臂。
  她手掌举到最高处时,身后虎贲军一敲马镫,齐刷刷拔剑在手。数千宝剑,如降闪电。数千镫响,如同雷声。
  秦温吉喝道:“我只数到三!一!”
  金光门城头,弓箭装备完毕,但没人敢下命动手。把守城墙的金吾卫左右顾盼,压低声音:“这咋整啊?打还是不打?”
  “打个屁,这女人有多心狠手辣,她哥算阎王,她就是罗刹!你刚抬胳膊,她就能一箭把你脑袋射下来!你想想,原本只有秦公的兄弟能封政君,秦公继位后二话不说,把这位直接抬成了第一位女政君了,前无古人,开天辟地!再看看她手里的军权,你就知道秦公多看重她、她有多大的本事了。更别说人家秦公是来观礼的,结果稀里糊涂把人下了狱,咱也不占理啊!”
  “李郎那争神赛鬼的脑袋瓜子,这两天怎么稀烂了,净出昏招啊?对了,陛下……萧将军不是带了潮州营在外驻扎吗,怎么都不来支持,靠咱们顶什么用哪?”
  “可别提了,要不说李郎昏了头,萧将军一出事,他就把在京的潮州营队伍全派出去找人了,愣是一个看门的都没留下,我个旗手还知道以防万一呢——妈的别聊了,二了!”
  秦温吉数到二时,金光门纹丝未动。
  秦温吉冷笑一声。
  她抽出腰刀,是一把和陈子元配对的公刀。同时,白虎脊背弓起,待令扑杀。虎贲军夹紧马腹,拴紧马缰,准备冲锋。
  在她要高喝出口时,城头响起一把气喘吁吁的声音:“大理寺卿夏雁浦,拜见南秦政君!”
  秦温吉双眼微眯,道:“叫秦灼和我讲话。”
  夏雁浦抬袖拭汗,喊道:“大公一切平安,只是有些苦夏,已返宅中休息,政君安心就好!”
  “我要见人。”秦温吉冷声道,“我再说最后一遍,不开城门,我麾下五千虎贲将士,纵死,也会踏平长安城。萧重光死了,你们掂量掂量,谁有本事拦下我这把刀。开门!”
  夏雁浦还要谈判,已被一只手按住肩膀。
  梅道然登上城头,脸上火光闪动,表情却依旧冷峻。他吩咐道:“开门,放行。”
  夏雁浦急声道:“这五千甲兵就这么放进城里,万一闹出什么乱子,你我如何跟百姓交待?如何跟萧将军在天之灵交待?”
  梅道然说:“有秦灼在,不会出事。”
  “秦公刚叫李渡白下了狱!是,现在放出来了,可他千乘之尊受此屈待,心中岂无怀恨?”
  “夏相公,秦灼恨的是谁?”梅道然突然反问。
  夏雁浦一愣。
  梅道然说:“他恨李寒,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。别忘了,当务之急,推立新君。”
  夏雁浦沉吟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  梅道然看着他,“五千虎贲,一把双刃。害之还是利之,夏相公,要看你怎么用。”
  城上弓箭拉满,城下剑光涌动。
  夏雁浦咬紧牙关,胡须鼓动几下,终于喝道:“开门,请政君入城!”
  第6章 二出殡
  秦灼回府后,先要上床卧一会。一走近,便见张架子床上两枕两被。
  一床大红鸳鸯的缎面被子,是他阿娘甘夫人生前的绣工。一床青灰面的葛布被子,料子硬得很,有时候半夜闹起来,秦灼钻到这床被里,第二天,后背就能磨红一片。
  他没什么精神,踢了鞋钻被躺倒。这么半梦半醒,模糊听得院中有人停马讲话,接着就是门帘打响,脚步声放得轻,却听有软垫子落在地上,突然腾地一股风声向床边扑来。
  秦灼没睁眼,撂开手去挡,口中道:“昆刀,不能扑我。”
  “阿昆。”秦温吉喝止,那头白虎从床前蜷下,哼哼哧哧,蹭他的手心。
  秦温吉站在床边,摘下那半块青铜面具。她半边脸美若仙姝,转过头,另半边脸竟是疤痕可怖。这也是她佩戴面具的一个原因。
  秦灼少年时断了双腿,一日殿中大火,无人在侧,是秦温吉冲进火海,拚命把他拖了出来,半边脸颊也因此落下疤痕。
  她瞧一眼秦灼形容,蹙眉道:“脸色这么差,大热天,怎么汤婆子都卧上了?”
  秦灼眯着眼,不答,女侍阿双捧盏热茶给秦温吉,低声道:“疼了半宿,吃下药才缓和些。”
  “你想要?”秦温吉蹙眉看他。
  “可能吗?”秦灼掀被子坐起来。一只鞋叫昆刀压着,他蹬蹬虎头,叫它闪开。
  “不想要就趁势打了,再吃这药,只怕固本固得扎实,到时候打都不好掉。”秦温吉冷冷道。
  秦灼踏好鞋,双手捏着白虎后颈皮,冷嗤一声:“眼下这个关头,我要是躺床上下不来,还不叫这满京城的人生吞活剥了。”
  秦温吉瞧见他里侧的枕被,问:“萧重光真的死了?”
  “死了。”秦灼笑了笑,“妹妹,这不正好趁你的心了吗。”
  秦温吉淡淡道:“倒便宜他。”
  秦灼脸色发白,两颊却通红,好才开口道:“你怎么断定,他一定会吃那荔枝?”
  秦温吉啜一口茶:“我送的东西,你不吃,也不会轻易赏给旁人。有他在,你能不剥一个给他?你剥了,他能不吃吗?”
  秦灼睫毛闪动一下,又一下,反而哈哈笑起来:“你不得了,算计到我头上来了。借我的手杀他,妹妹,你是真不怕他迁怒我,真不怕他杀了我呀。”
  秦温吉看着他,问:“他会吗?”
  秦灼呼吸粗重起来。
  “就算他会,”秦温吉冷冰冰道,“他也死了。”
  她五指一拢,转陀螺似的转那只茶盏,“靠天靠地,不如自己。他既然死了,就得有旁的打算。世家那边叫姓夏的递了信,这两天,就要推出个新君人选。听那口气,是有把握了。”
  秦灼默了一会,道:“到底是什么人,夏雁浦有透露吗?”
  秦温吉摇头,“我还真想不出,现在能推出个什么人来。”
  她缓缓道:“真说万众归心,放眼天下,也就萧重光勉勉强强。他手下潮州、西夔、松山三大营虽说虾兵蟹将,到底是实打实的军权,已经把大梁往西往南的半壁江山占牢了。更别说老百姓把他吹捧的跟什么似的,加上李渡白会造势,他不就未费一兵一卒,叫世家三催四请进京继位了吗?萧重光上位,实力和威望在那边摆着,没人敢跳脚叫一声不。他如今一死,随便捧什么人做皇帝,只世家内部就未必肯干。他辛辛苦苦平了天下,有人倒直接摘果子了,李渡白能答应?他手底下那些兵能答应?”



上一章目录+书签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