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76节

  小组长们越来越觉今天的梁英坚实在反常,他明知道那些岗位不能离人的,却还是这样强求,几人心中都开始忐忑起来。
  梁英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,见在自己的盯视之下,几人仍然不肯妥帖,忽然就有了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预感。
  他很快把这种预感甩开,深吸一口气,找出一个大喇叭,慷慨激昂地喊道:“同志们,工友们,我今天□□部处谈话了,他们想把我调离车间,调到装卸处抗包去!”
  这话一说,如他所愿,看见了工人们惊愕的眼神。
  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胸脯,继续说:“我,梁英坚,是基建时期的元老,也是刘利民老司书记亲自任命的尿素合成车间主任,为海州厂的建造出过力,这些年,为了海州厂流过血,流过汗,兢兢业业,费心费力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可现在的厂领导是怎么对我的?觉得我碍眼了,觉得我是老书记,是沙厂长的人,就要把我像烂抹布一样扔掉!”
  梁英坚边说,边注意着下面工人的表情,见很多人目光中的惊愕渐渐褪去,变成惊慌,怀念,很明显是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吃苦的时光。
  梁英坚心中略安。因着一直在扯着嗓子喊,这会儿声音干涩微哑,听起来,竟然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之感。
  “在场的各位,有些人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,有些是从基建时期就跟着我一起走过来的,知道咱们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累,才把海州厂发展成这样。如果海州厂发展好了,全国知名了,姓沈的,姓秦的过来摘桃子了,想把我们这些老人踢走,想要安排他们的心腹上位,你们说,有这么欺负人的吗,咱们能忍下去吗?”
  他环顾四周,继续说:“欺负我,就是欺负你们,等把我踢走了,来了新的车间主任,你们一个个,也会像我这样,被当成抹布扔掉!我是车间主任,都被安排去扛大包,你们呢?到时候,没了工作,被撵出海州厂,一大家子怎么生活?”
  很多职工被着密集的信息轰炸得脑子发懵,先是听说如天一般的大领导忽然要被调离,再又听说自己可能也会被开除,一下子就慌神起来,慌忙地寻找着同伴,想听听他人的意见。
  立时,乱成一锅粥。
  几个一直站在一块的小组长也从梁英坚被调走的震惊之中缓过来,窃窃私语。
  “主任这是要做什么?”众人你看我,我看你,脸上都露出惊慌之色来,心中都有猜测,但不敢肯定。
  有名年轻些的小组长抿了抿嘴唇,说出了几人心中所想,“我看像是要煽动职工。只是不知道是要煽动工人们去找厂领导抗议,还是要煽动大家罢工。”
  几名小组长都抽了口冷气,不管是哪种,都是大事件!
  那名年轻组长又说:“你们什么意见,是要跟着梁主任干还是怎么的?”
  其他几名组长都没有开口,他们心里头慌乱极了。
  年轻组长又说:“我不会跟着梁主任干的,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,管不到我的。如果你们跟他一起,跟厂里对着干,我觉得以现在厂领导的做派,宁可把整个车间的人都开除,也不会妥协的。大把人排队想进入海州厂,今天把你们开除,明天就有新工人进厂。你们可别干糊涂事,得分得清哪头炕凉,哪头炕热!”
  其他几人很快反应过来。要说他们对梁主任有什么忠心,有什么感情那是没有的,只是从他们进厂,他就是车间主任,就是头顶上的那片天,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,对他臣服。
  他为人霸道,说一不二,大家平时都得捧着让着才行,对他的所有尊重都是车间主任这个身份赋予他的,既然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,那还有什么可以辖制自己的呢?
  他们忽然间就开窍了,其中一人说:“我服从厂里的安排,厂里把梁主任调职,肯定有厂里的考虑!”
  其他人纷纷附和,只有一位平时和梁主任走得最近的还在犹豫,他说:“梁主任说的也有道理,万一等他走了,厂领导把咱们这些人也一一撤职,或者开除咋办?”
  那年轻组长白他一眼,反问说:“从秦副厂长和沈厂长上任以来,有几个小组长被撤职过,被开除的都是啥人?”
  就有人回答:“合成氨车间原来的主任董学农被开除,他下面的小组长都好好的,还有一个小组长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。被开除的好像就只有王小光他们两个,是被判刑的,肯定要开除的。”
  年轻组长:“所以啊,这不过就是梁主任煽动你们跟他一块造反,瞎说的罢了。他这人真是不地道,自己走了,还要把大家拉下水!”
  大家恍然大悟,是啊,他这就是造反!这都八十年代了,还想搞这一套。
  最后一个犹豫的人也下定决心,说:“我跟你们一起!”
  小组长们下定决心,便将目光又转向梁主任那里。
  第71章
  这会儿梁英坚的声音愈加激昂、沙哑, 眼睛通红,往外冒着疯狂的光芒。而站在下面的工人,不知道是因为对梁主任的遭遇感同身受, 还是相信了他的煽动, 觉得自己工作不保, 亦或是热血上头,有相当一部分都开始跟着他喊口号,“反对不公正待遇, 反对不公正待遇!”
  另外一部分工人面容严肃地站着,并没有跟着起哄, 还有一部分则是左顾右盼,观察旁人表情和态度,见身边的人有跟着起哄,也有没跟着起哄的, 顿时不知道该跟着哪一波才好。
  眼看着车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, 工人们情绪越老越激动,很容易被车间外面的人员听见, 要是被人听见,这事儿可就真闹大了。
  年轻组长跟其他几人说道:“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了, 否则,咱们都得受连累。”
  其他人点头,目光严肃地看向梁主任,他这会儿脸庞通红,眼睛里头迸发着不正常的光芒,一手拿着喇叭, 一手举着胳膊, 手舞足蹈, 形似癫狂。
  年轻组长说:“咱们各自到下面,找到自己的组员,阻止他们。”
  其他组长都答应着,大家一起,从队伍尾端开始,先找到没跟着掺和的组员,然后发动他们一起,去阻止那些被煽动了的。
  大多数人一看见自己组长严肃的表情,见他朝自己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很快就能理智回笼,朝着组长点点头,遇到有顽固的,便让组员一起捂嘴压制住他。
  很快,梁英坚就发现了下面队伍里的变化,眼睛瞪圆,点着几名小组长的名字,说:“你们要当人民叛徒吗?你们是不是被姓沈的,姓秦的拉拢腐蚀了,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!”
  年轻组长眼看着被压下来的工人们又有要反抗的意思,连忙高喊着,“大家不要听他的,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车间主任了,他想把大家都拉下水,把大家当成筹码,去威胁厂领导!威胁成了,你们还是车间工人,他给不了你们任何好处,威胁不成,大家都得被他牵连!”
  人群顿时一静。
  梁英坚急了,忙对着大喇叭高喊:“大家别听他的,咱们得团结在一起,争取自己的利益,我要是走了,大家都得倒霉,我保证,大家要是我一起干,我保住车间主任的位置,给大家伙都涨工资!”
  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小组长的声音给盖住了。
  这话,把小组长都给气笑了,他找了个凳子,站到上面,反问他,“车间二百多号工人,你都给涨工资?”
  梁英坚一噎,那自然是不行的,但不妨碍他先把承诺许出去,说:“当然,每个人都涨!”
  小组长“呵”地一声,说:“大家听听,他张口就来,他只是车间主任,有权利给这么多人涨工资吗?你把大家都当成傻子了!我跟你们说,妄图用罢工的方式威胁厂领导,不光是鸡蛋碰石头,还违反厂规的,你们跟着他闹,只有一个下场,就是被海州厂开除!”
  “听我的,第三生产小组的人出列!”
  很快,第三小组的人快速从人群中走出来,年轻小组长欣慰地点着人说,说:“不管车间领导有没有变动,都影响不到咱们,咱们只管好好做好生产工作就行。我们的家属楼在建设中,通往市里的公交车也马上就要开通,这都是秦厂长为我们谋得的福利,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!第三生产小组全体同志,听我的,立刻返回到工作岗位中!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二十来人发出响亮的声音,而后争先恐后地跑出去。
  被梁英坚忽悠的热血上头的人们也开始回归了理智,稍一琢磨就明白第三小组组长的话才是对的。
  其他小组人学习第三小组组长的做法,很快,工人们全都散去了,只剩下梁英坚和几名小组长。
  梁英坚怒瞪着几人,脸上是对于背叛者的愤怒。
  没等他开口,三组组长先说话了,“主任,别闹了,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,要是他们被开除了,你对得起他们吗?”
  梁英坚:“你闭嘴!我真是没想到,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的居然是你,枉我对你那么好,一手将你提拔起来,还想着等我退休了,让你接替我的位置,你这个白眼狼,秦今朝给了你多少好处!”
  三组组长叹口气,说:“他没有给我好处,我只是不想让你拖累尿素车间,拖累大家伙。我感谢你之前的提携。把大家劝住,同样也是为你好,否则,你带领职工们罢工,只能得到一个结果,就是被开除,被全厂通报批评,你在海州厂的一世英名,就全毁了。”
  梁英坚:“哼,说得可真好听啊!我佩服秦今朝,真是好算计,这么快就把你们都收买了,枉我对你们这么好,真是怪我瞎了眼,信了你们这帮有奶就是娘的家伙!”
  另外一名组长听不下去了,说:“秦今朝是副厂长,是海州厂实权人物,他用得着收买我们吗?你说他好算计,我们可没觉得他算计我们,看到的都是他实打实在在为我们谋福利!”
  还有一人胆子也大了起来,说:“你说对我们好,什么时候好了?还不是我……”他想说自己这个小组长的位置是自己天天巴结着,给他们劈柴、打水、给主任家里干力气活得来的,看了看其他人,又给咽了回去,但不知道为什么,过往在梁英坚一家人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、伺候人的事情就都涌上心头,委屈得不行,竟呜咽起来。
  三组组长又叹口气,说:“梁主任,看在你毕竟提拔我们一场的份上,我跟你说句知心话,我们尊重你,听你的话,是因为你是海州厂尿素车间主任,你利用这个头衔带来的特权来打压我们,奴役我们,以前我们畏惧你,不,不是畏惧你,而是畏惧你的职位,现如今你的头衔没了,凭什么还想让我们听你的!”
  他说着,也悸动起来,深呼吸后,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,说:“梁主任,你消停的,接受厂里安排吧,要不然,闹大了,丢人的是你,丢工作的也是你。”
  说完,他也没看梁英坚,大跨步往自己小组的工作区域去了。其他人也都没说话,各自散去。
  只剩下梁英坚呆立当场,忽然就跟站不稳似的,脚下一软,跌坐在地上。
  当晚,三组组长偷偷摸摸地进了办公楼,来到三楼,小涂的办公室里。
  门虚掩着,小涂的办公桌上,摆放着三五个铝饭盒,里面盛放着猪头肉、午餐肉,花生米还有凉拌菜。
  小涂一看见来人,连忙笑着迎出来,然后将门插上,说:“等你半天了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说:“刚路上遇见两个车间工友,怕他们起疑,跟着他们往生活区走了一段,等他们回家了,我才又返回来。”
  小涂让他坐下,递了双筷子过来,又将那瓶白干用筷子启开,往对面的茶缸子里倒了半杯,说:“辛苦了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摆摆手,端起茶缸子,跟小涂碰了个杯,说:“不辛苦。多亏你先给我提个醒,要不整个尿素车间都要被连累了。”
  白天的时候,梁英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之后,就俏没声的走了。见他不再闹了,大家都松了口气,而后互相谈论起来。
  这会儿的众人理智回归,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情,都是一阵阵的后怕。梁英坚当不当这个车间主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?妄图胁迫领导,再加上罢工,不丢工作才怪,白白给梁英坚当了枪使。
  手下的工人们纷纷过来跟三组组长道谢,说自己那时候就跟中了邪似的,脑子都也不转了,满墙都是愤怒,要不是他及时出声阻止,还真就敢出糊涂事儿来了!
  而他之所以反应那么快,是因为小涂提前跟他透露过消息,说了梁英坚要被免职的事儿,提醒他,按照梁英坚的性格,恐怕不会善罢甘休,让他注意着点。
  这消息让他震惊,同时也很上心,今天下午,梁英坚被叫去干部处时,他就知道肯定是谈这个事儿,待看见梁英坚回来后就召集大家,就知道事情不好。
  “后来啊,我还担心他会不会搞破坏,破坏机器,破坏生产什么的!就一直偷偷盯着他,幸好,他还没疯到底。”
  小涂笑了下,说:“如果真搞破坏了,他就得被判刑,就是破坏生产罪、损坏公共财产,两罪并罚,严打期间,能判多少年真不好说。他要是被判刑了,他上高中的儿子就彻底不能接班了,不光不能接班,当兵当干部都当不成,他倒不至于这么糊涂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点点头,夹口午餐肉在嘴巴里咀嚼着,说:“真希望他就此消停,好好去装卸组上班得了,虽然不当生产主任,可他级别还在,工资不少挣,也挺好了。”
  小涂跟他碰杯,各自喝了口白酒,发出“哈”的声音,说:“可不是嘛。看人家段军多有觉悟,觉得自己干不好主任岗,主动辞职了,现在就当个普通科员,不也挺好嘛。”
  说起段军,三组组长可就感兴趣了。
  “小涂,你是秦厂长的秘书,肯定知道不少内情,你跟我说说段军,他真是自己辞职的吗?你放心,出你口入我耳,我肯定不跟别人说,我这人嘴最严实了。”
  他又赶紧接了一句,“厂里可都传他经常收礼,说都是下面的县上送给他的,可不是大伙瞎说,是他媳妇儿跟人显摆的。”
  小涂心说真是败家娘们,这种事居然能当个炫耀的事到处说,这可不是我不帮你瞒着,而是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。
  他笑着说:“是知道点事,但是咱厂里不是讲究保密了嘛,这种事我可不能往外透,反正你就记住一句话,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。”
  话虽然没有明说,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已是足够了。
  三组组长嘿嘿笑,说:“记住了,秦厂长那是啥人呀,心明眼亮!”
  两人继续喝酒吃菜,三组组长聊尿素车间的事儿,小涂聊他跟秦厂长出差的所见所闻,彼此对对方的话题都很感兴趣,聊得很热闹。
  小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,“对了,你抽空提醒一下梁英坚,到了装卸组就好好工作,可别跟以前似的,把自己当成是海州厂的大功臣,楚霸王,好像海州厂离了他,就得关张似的。装卸组一个个可都是暴脾气,不跟你们尿素车间职工似的,那么听话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点点头,说:“我回头找机会跟他说,毕竟当了我那么多年的领导,我是希望他好的。”
  小涂笑了下,说:“我怕他这个人称王称霸惯了,忽然调去装卸组,心理上受不了。我倒是有个好主意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放下筷子,专心听他说话。
  “他儿子上了一年高中就不上了吧?没记错的话满十六了,符合接班条件。我看啊,就让他儿子提前接班算了。不好说他这人去了装卸组会咋样,就冲着他敢煽动大伙找厂领导麻烦,就知道这人有多糊涂,他要真的闹得被开除,他儿子连接班的资格都没了。”
  三组组长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梁英坚那充满了血丝,想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狠戾,不自觉地抖了一下,说:“你说的还真有可能。行,我找机会跟梁英坚媳妇说一说。”
  提起梁英坚媳妇,他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,说:“我媳妇儿经常去他家串门,帮着洗衣服做饭的,跟他媳妇很熟。”
  接下来,小涂又透漏了些无关紧要,但并没有传开的消息,又让三组组长要是有什么事就跟他说,但凡能解决的,他一定尽力。
  三组组长感谢连连,表示自己会随时注意尿素车间的动态,有不对劲的地方一定会跟小涂反映。
  隔天上班,小涂如实把昨晚跟三组组长沟通的情况说了一遍。
  其实,昨天尿素车间,梁英坚闹事的事情发生不久,他们就原本地知道了事情经过。
  秦今朝没打算安抚梁英坚,料到他知道自己被调职的事情会非常愤怒,也是他让小涂去提醒三组组长的,这人他比较看好,是个聪明,有培养前景的,这次,也算是给他的一次考验,好在,他的处理,秦今朝很满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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